第二十六章
已是傍晚,天空放出七彩,霞光丈地,雲朵像團團火焰在燒,火光燒著操場上兩道纖瘦的身影。
林陸驍叼了根煙站在臺階上,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一前一後,兩人渾身都是泥水,臉上更甚,污泥沾滿全臉,黑黑乎乎,有些風乾結了塊開始往下掉。
邵一九從身後跑過來,撐著膝蓋,在他耳邊喘著大氣。
林陸驍把煙拿下來,目光仍舊盯著操場,不鹹不淡問:「跑多久了。」
邵一九抹一把汗,眯眯眼,說:「張教官罰她們負重5000米。」
「誰先動手的。」他默了會兒,問。
400迷障礙的壕溝泥坑離他們很遠,男兵們都看不太真切,直到兩人打起來,那邊才有人大喊跑過來,再往坑底一瞧,兩人已經扭做一團,而當時離泥坑最近的是小九兒。
邵一九有些不確定地說:「小九兒說,是兩人在過壕溝的時候,嚴黛支撐不住把南初也給拉下去了,南初摔地上後就沖嚴黛撲過去了……不過這都不重要,你也知道張教官這人,最討厭部隊裡打架,不罰到她們心服口服是不會罷休的,我怕時間長了,這倆姑娘吃不消,本來就是錄個節目,要是鬧出點啥也不好跟製片方交代啊。」
林陸驍抽了口煙,「節目組人呢?」
邵一九努努嘴,「不知道,一出了事兒就顧著拍拍拍,也不知道勸著點,剛跟導演說了,導演還說犯了錯就得罰,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
「你看著點她倆。」說完,林陸驍收回視線,轉身上臺階,跑了兩步,邵一九沖著他背影喊,「你上哪兒去?」
……
林陸驍來到指導員辦公室。
張教官正跟楊指導在制定第二天的訓練計劃,轉頭瞧見門口站了一高大的人影,他眯眼一瞧,確定來人,露齒笑,沖門口的人招招手,讓他過去。
張為楊將近四十,早年入伍下隊,在林清遠手下打過雜,後轉戰訓,為人嚴肅,豎著眉教訓人時,那眼底乍現的寒光能把人嚇死,林陸驍剛下隊時沒被他少折騰,偏偏就是這股子勁兒讓人又愛又恨。
楊振剛掃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
林陸驍走過去,臉上難得掛了笑,「張叔。」
張為楊警覺不對,這麼些年,哪聽他這麼討好的叫過自己,也是個人精,有來有擋,淡淡道:「考完試回來了?」
林陸驍站到兩人中間,低頭瞥了眼中間的課程表,淺笑:「剛考完。」
「考的怎麼樣?」
「就那樣。」
張為楊知道這人的毛病,從小就這樣,吊兒郎當,不爭第一,混個前三保命,問他為啥不努努力考第一,他能跟你插科打諢地說,爭啥第一,咱得給人機會。話雖這麼說,反正沒見他哪回考試發揮失常過。
「得了,我這話吶白問,你要考不上,我頭剁下來給你當椅子坐。」張為楊笑說。
誰料,林陸驍一派正經道:「頭我就不要了,我這拜託您一事兒。」
張為楊覺得新鮮,跟楊指導說道:「喲,這從小到大還第一次聽這小子開口求人?說來聽聽。」
楊指導連連點頭,看著林陸驍的表情,直覺心裡不妙,生怕這小子又說出啥大逆不道的話來。
林陸驍也不拐彎,直白地說:「今天這事兒,您就當沒看見過,可別往訓練報告裡頭寫,回頭也別跟領導彙報。」
張為楊一愣,沒成想是這事兒,心裡莫名打起警鈴,「我這兩眼珠子都明晃晃地看得清清楚楚,我咋裝沒看見?敢情是這倆丫頭請你來當說客了?」
說完,覺得不對,「不對啊,陸驍,在我眼裡,你可不是這樣的人,這隊裡要是誰敢打架你罰得可比我狠吶!」
說完,又覺得不對,目光變得意味深長起來:「你不會是瞧上哪個丫頭了?我告你,這可不行啊,這哪個都不是好的人選,你可別犯糊塗。」
「您要這麼說,那可沒話聊了,我這不是剛從支隊回來,您這報告打上去,明天孟處肯定又找我,再說也不是大事,您就當幫我省了這頓訓行不?」
張為楊始終覺得不對,擰著眉說:「你是怕挨訓的人?我怎麼這麼不信呢?」
林陸驍靠在桌上,抱著臂,目光幽深:「您就說成不成?」
「真不是看上哪個了?」張為楊試探地問。
林陸驍一愣,眼神筆直,無比坦蕩,「真不是。」
張為楊手搭上他的肩,「那行啊,你這從小到大第一回開口求人,我還能不幫?不過我可警告你,你可別讓我失望。」
話音剛落,邵一九從門口跑進來,跑得急赤白臉的:「林隊,有人暈倒了。」
林陸驍站起來,一提神,「誰。」
「倆都昏了。」
林陸驍神色一緊,張為楊剛要說找人送軍醫處看看,身邊的人已經提步走到門口了。
張為楊瞧見這幕,指著他離去的背影,問楊指導:「這是正常反應?」
楊指導想了想,說:「正常,當初孟處開會的時候說了,要保證所有人的安全,這有人暈倒了,著急是正常的,說著我這心裡也急了,我也去看看,您自己坐會兒,等會讓陸驍找人送您會支隊!」
張為楊擺擺手,「我也去瞧瞧,瞧完順路就回去了。」
……
軍醫處。
林陸驍到的時候,軍醫處只有嚴黛,邵醫生正拿著聽筒檢查,見門口有人進來,著急忙慌的樣子,「邵姨,南初呢?」
邵軍醫:「醒了,回宿舍了。」
剛落話,後頭陸陸續續進來楊指導和張為楊,林陸驍把車鑰匙拋給邵一九,「一九,你送張教官回大隊,我出去一下。」說完,人就往外走,邊走邊解外套扣子,楊振剛追上去,「陸驍,你上哪兒去?」
林陸驍瞥他一眼,腳步未停:「我去慰問傷員,怎麼了?」
楊振剛追上去:「你這樣子像是要去找南初打架。」
林陸驍拍拍他的肩,寬慰地說:「放心,我不打女人。」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林陸驍停下來,微抬首,撇了下頭,懶洋洋道:「怎麼了?」
「我那天看到南初進了你辦公室。」
林陸驍徹底鬆開上衣的扣子,露出裡頭迷彩的短袖,手掐在腰上,別開目光,不以為意地說:「我讓她去的。」
「那是什麼地方,你讓人隨便進!你腦子呢?」楊振剛壓著嗓。
移回目光,兩人重新對視,楊振剛矮了一截,俯視著,半晌,他再次別開視線,舔著嘴角笑了下,「真的沒幹啥,您放心,別想歪了。」
「啥叫我想歪了,你能幹點不讓人想歪的事兒麼?!」楊振剛怒。
「那我說啥你都不信,你想讓我怎麼辦?」
楊振剛只是給他提個醒,見他這態度也沒得好聊了,「算了,就當我想多了。」
「沒事兒?那我走了。」
念著兩人多年的交情,楊振剛簡直想朝著後頭就給他來一腳,到底還是顧著上下級的關係,不敢造次,「走吧走吧。」
……
南初上宿舍樓梯的時候,被人一把拉住,一回頭就看見他鐵青的臉,下意識掙了一下,可被他拽地緊緊的,無法動彈,林陸驍往後一扯,把人從樓梯上拉下來,「跟我過來。」
南初去跨了兩步下臺階,想抽回手,白嫩的手腕上彷彿被人箍了一層鐵箍,絲毫抽不動:「你別拽我,要訓在這兒訓。」
林陸驍斜看她,「還嫌不夠丟臉?」
「我丟臉,所以你別碰我,你離我遠點兒,這樣你不用跟我一起丟臉。」
林陸驍冷笑一聲,幾乎是爆喝:「你他媽已經給老子丟臉了!」
這下乖了。
政教樓就在隔壁,林陸驍拖她進去,上了四樓,林陸驍把她推進去,關上門,將她摁在門板上,環抱雙臂,居高臨下看著她。
南初別著頭,不看他。
他就去截她的視線,偏偏要她看他。
南初就躲,一眼也不肯看他。
你來我往,幾個回合。
他哼笑一聲,「怕了?跟人打架不是還挺厲害的?我昨晚說過什麼,忘了?我走一會兒就給我惹事,給我添堵是吧?嗯?」
林陸驍心裡也窩著一股火兒,不是說喜歡他嗎?那還為了別的男人打架算怎麼回事?
耍他?
還是玩他?
在醫務室的時候,憋了一肚子髒話想要往外蹦,真當看見她這副狼狽的模樣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可面前看她這副淡淡的死樣子心裡就湧起一股無名火,說出口的話,也就極具諷刺。
「對不起。」
空空蕩蕩的房間裡,忽然響起她清淡的嗓子。
小姑娘低著頭,耳邊是碎髮,輕輕飄,如是說。
林陸驍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彷彿一記悶拳砸上棉花,有勁兒無處使。這他媽都叫什麼事兒,犯了錯,可憐兮兮地說句對不起,他竟然罵不下去了,這要擱以前,分分鐘罵得你哭都找不到墳頭哭。
他心裡又氣又好笑,手罩上南初的頭頂,想要撥正她的腦袋,跟自己對視,結果小姑娘倔強,撇著頭,看都不肯看自己一眼。
沒了耐心,索性捏住她的下巴,狠狠掰過,「怎麼回事?道歉不看著人有點誠意?」
結果,南初臉一轉過來,去掉污泥的左半邊臉頰,印著四個紅紅的指印,嘴角有裂痕,滲著血跡。
終於明白過來,不敢看他的原因。
心彷彿被人狠狠拽了一記。
眼一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聲音竟然柔了下來,「嚴黛打的?」
南初一掌打開他,「我也打她了,我可以自己申請離隊,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林陸驍氣笑了,鬆了手,手插回兜裡,「我說了讓你走了嗎?」
南初心道:那你凶個屁。
南初吸著一口氣,提了提嗓子:「林隊。」
這麼一本正經地叫他,倒是少,林陸驍收了收笑,「嗯。」
南初說:「你昨晚跟我說的,我都有記得。」
林陸驍臉色漸變。
「我忍過她,讓過她,但是最後那下我還是沒忍住,我以前的性格不是這樣,我不是容忍的人,被人罵,被人欺負,我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可我不是無條件容忍,誰要真騎到我頭上來了,我肯定會報復。並且要讓對方這輩子不敢再欺負我,當年,冉冬陽欺負我,我忍了三年,前個月,在片場,我把他頭打破了。還有我很小的時候,七歲,被幾個男生綁架……」
說這兒,林陸驍的笑意就僵在嘴角了。
這事兒怎麼聽著有點耳熟。
果然,南初說:「四個男生,把當時還只七歲的我拖到小巷子裡,蒙上眼睛,捆上手。」
林陸驍看著她,抽抽嘴角,「沒……做什麼……吧,你才七歲啊。」
「沒做什麼,可被嚇著了。我當時就想著,以後要找到這幾個男的,我要把他們剁成碎塊。」說這話時,她聲音冷淡,「說實話,我這人很陰暗,在你面前要裝出一副陽光可愛的模樣還真的挺累人的,好像這段時間也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剛剛張教官罰我們跑操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我喜歡你的時候,是十六那年,你把我救出火場,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以及收留我,還教我疊豆腐塊,我有時候故意亂疊,你就瞪我,我疊好了,你就付之一笑,活了二十幾年,那晚真是我最輕鬆的一晚,後來看到你女朋友,怕耽誤你,於是就匆匆忙忙搬走了。」
林陸驍下意識脫口,「那不是女朋友!」
「怎麼不是,都來你家找你了。」
林陸驍轉過頭,「反正不是。」
南初擺擺手,「不重要,昨天小九兒說我看不起你們,我真沒有,由此,我忽然就想到當時離開給了你一萬塊,你是不是覺得挺生氣的?小九兒那話確實給了我點警醒,你們男生都挺在乎那點自尊,我還生生把他戳破了,可你知道,我別的什麼都沒有,我只有錢,我自以為對一個人好的方式就是給錢。」
林陸驍忽然想起幾個月之前,院長告訴他的那個被南初一直資助上學和治病叫寶樹的男孩。
她這人確實,不會表達。
想到這兒,勾了勾嘴角。
「剛張教官讓我倆上去的時候,我心裡有點害怕,我害怕給你惹麻煩,怕你升不了銜。隊長,我以後儘量不給你惹麻煩,也儘量不打擾你了。哦不,不是儘量,是一定。」
「……」
林陸驍聽完,胸又悶又堵!
這都什麼玩意兒。
直到南初推開門走出去,他才驚覺這姑娘似乎真傷心了?
以後再也不打擾他了?
拉開門剛要追出去,楊振剛就大喇喇地站在門口,如鬼魅盯著他:「我剛看南初出去了。」
林陸驍翻白眼,轉身往裡走,掐著腰站在辦公桌前,點頭道:「對,她剛在我這。」
楊振剛走進來,關上門,咬牙:「你丫腦子又犯渾!」
林陸驍背對著他,抬手示意他別說了,頭疼欲裂:「這事兒我跟你說不清楚,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怎麼想的!」
楊振剛朝著他後腦勺拍了一記,「你對她什麼想法都不能有!」
林陸驍無語,「我未婚,她未嫁,就算有什麼想法,不正常?」
楊振剛急了,「你丫還真存了什麼想法?!」
林陸驍扶額,「我只是打了個比方。」
「孟處給你介紹的那幾個,哪個不好,你要看上這小姑娘。」
「得了吧,我啥時候說我看上她了。」
「當一個男人開始心疼一個女人,不是喜歡是什麼?」楊振剛冷哼一聲:「臭小子,還狡辯,人受傷,你著急成這樣,還不是看上,行,你要看不上,你證明給我看,你看不上她,以後她都比嚴黛她們多跑幾圈,早飯少吃點,訓練多加點。」
「憑什麼!」
「瞧瞧,你還護著她呢!」
「我不跟你扯了,你讓讓我得出去一趟。」
楊振剛恨鐵不成鋼,「你要整⼳蛾子,也等這陣過去再說!」
話音剛落,人已經到門口,林陸驍揮揮手,頭也不回。
……
林陸驍找到南初的攝像,跟人聊了兩句,遞了人一支煙,對方倒也客氣,跟他並肩站在樹根上抽了起來。
「你把今天的錄像給我看看,下午的。」
攝像哦了聲,給他調出來,「怎麼要看這個?」
林陸驍夾著煙,漫不經心地說:「這不是要寫報告嗎,我得瞭解瞭解經過。」
攝像笑著說:「你們也挺辛苦的。喏,給。」
林陸驍單手接過,把煙叼進嘴裡,對著畫面觀摩起來。
界面很小,但是好歹能看清楚事情經過。
他一邊快進一邊尋找兩人畫面接觸的點。
第一個點,是獨木橋。
林陸驍按下暫停,放大,撣了撣煙灰,眯眼,目光定在南初背後的手上。
第二個點,是障礙板。
南初胸口被人踹了一記,整個人往下沉,直接摔在泥坑地裡。
第三個點,是壕溝泥坑。
南初被人用腳勾下去。
林陸驍把煙掐了,合上攝像機,還給攝像小哥,拍拍蹲在地上小哥的肩:「謝了。」
小哥抬頭笑笑,「不用,林隊長要不要再抽一會兒?」
「不了。」
他的聲音已經沒了剛才的調侃,都是冷意,聽得小哥渾身一個哆嗦。
……
往回走的時候,他一直在想楊振剛那句話,如果心疼是喜歡她的話。
那就喜歡吧。
走到一半時,剛好看見南初穿著綠色的軍襯往外走,林陸驍跑上去,拉住她,手剛觸上去,立覺不對,頭髮濕漉漉,剛換上的軍襯胸口也濕了一大片。
「怎麼這麼濕?」
南初:「你別管我。」
林陸驍:「你過來。」
「我不去你辦公室。」
林陸驍壞笑,「誰說要帶你去我辦公室了。」
南初一愣,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人拉著上樓了。
林陸驍一手開門,拉開,一手把她推進去。
南初這才反應過來。
這他媽是他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