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只要這個王朝不倒,長門宮便永在,我們可賴活,總好過死。原是很多人都不願意死,能死的,早就受不起這些折磨,而活下來的人便是執著地要活到最後一刻。就是因為要活著,才會生出恐懼,所有動搖和不安分都是折磨,讓絕望中的這些女人面臨更徹底的絕望,那便是死亡。
這麼多歲月輪轉,從祈望到破滅,從忍耐到放棄,從偏執到隱忍,我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來救我的人,他像個遙遠而不可及的寒星,總是引著我往前,卻永遠不會達到那個終點,就在我認為塵埃落定之際,我等到了另一個消息,風雲湧動,大勢有變。
所謂朝代,就如情路,有峰迴路轉,便有柳暗花明,最終回天乏術。從前讀書時,父親談及此總與哥哥論上幾句道理,哥哥那翩翩風姿,展眉淺笑的樣子我仍舊記憶猶新。那時兒郎英姿颯爽,那時少年躊躇滿志,也只有那時,方才是我最幸福而安逸的時光。我常常偷懶,不喜做女紅,常常讓婢女代勞,畫畫、彈琴也不擅長,我只喜愛讀書,各種書籍,來者不拒。可惜,父親不需要一個精通兵法國策的女兒,李哲也不需要一個胸懷大志的妃嬪,而由始至終,從父親到李哲,我之於他們的用處,只是一些女子的青春韶華和新鮮身體,至於學識,便是最無足輕重的多餘。
“瘋婦,去把那些蒿草割光,拿到房頂去曬,過了這段日光最好的時候,等到梅雨時分若是沒曬好,我就剝了你一身賤皮。”姜姑姑站在門口,冷言冷語,那雙下垂的眼,看著我的時候,總是泛著寒光,似乎她比余妃還要恨我。
那一大片蒿草我不休不睡也要五天才能割完,傍晚沉香過來給我送吃的,也順便幫忙割草,我們很少交談,似乎有默契地讓彼此好過一些,也許只是不願再說些翻來覆去被重複的話題。這裡沒有誰疼惜誰,沒有誰委屈了誰,只有如何活下去,留住一條爛命,堅持到最後。
手間都是血泡,血泡磨破了會流出血水,可即便是手殘廢了,我也必須繼續割下去。那些時不時就有的懲罰、折磨,在天長日久裡,成了一種漸漸適應的習慣,身體還是會疼,可心卻會倦怠麻木,我已然逆來順受,成了行尸走肉,至少她們這麼認為,而這種認為對我來說,可謂一種成功。
德妃時不時地派人過來關照余妃,她會被短暫地接出長門宮,送回來的時候總會帶些東西,一點點玫瑰油,一些食物,或者一身清爽的衣服,一雙新繡的鞋子,這說明她們在折磨報復我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樂此不疲並歡天喜地。
但最近幾次,每每余妃回來,表情都有所緊繃,笑逐顏開的得意神色越發少了,而白髮佔了發間的絕大部分。沉香說,那是因為外面時局動盪,德妃在後宮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外憂內患,捉襟見肘,年輕的天子也會分身乏術,力不從心。這對德妃不利,間接地也牽連到了余妃。
可我很清楚,德妃的寸步難行,只是因為後宮還有一個隻手遮天的女人,皇后。我曾說過,便是她鬥敗了我,也未必能如願以償。不受恩寵的皇后,能穩坐東宮,十年膝下無子卻未廢,李哲的態度何其明顯,曾經珍妃與德妃的你死我活,且如了皇后心思,她願意坐享漁翁之利,好戲看得正酣。不出手,是因為不用出手,也會事半功倍,這也是我不願摻和到珍妃和德妃之間爭鬥的重要原因。取代後位,是我從不曾謀算過,也明知不可為之的事情。那樣一個厲害的女人,吃齋唸佛,置身事外,後宮之中又有多少是沒有掌握在她股掌之中的?皇帝身邊的女人,從沒有無來由的淡定自若,雲淡風輕,但凡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必是不可動搖,足以隻手遮天的。比如皇后。
於是,我格外懷疑,當年,天生孱弱的小皇子之死,到底與皇后有無瓜葛,她究竟是企圖嫁禍,還是德妃與李哲藉機撥亂反正,扭轉矛頭,讓珍妃與蕭家、趙家,成了替死冤鬼?現下已經不得而知,也許,我將再沒有機會得知真相。我抬頭看了看天,豔陽高照,又是六月天,天光好得不可思議,旁側靠著院牆的一棵槐樹又開槐花,暖風拂過,一陣陣清馨的槐花香氣掠過,沁人心脾。
帝王之家,本是杜絕栽種槐樹的,只因槐字帶鬼,實不吉利。而許久之前,後宮傾軋的敗者被打入長門宮之後,不堪敵手無休止的報復折磨,一頭撞死在那面牆上。於是,人就被葬在牆邊的位置,勝者對其恨之入骨,挫骨揚灰了都不解恨,便在墳頭種了一棵槐樹,為困死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之意。後來,那棵槐樹越長越好,枝繁葉茂,年年六月初便開花,一串串白色花穗十分惹人愛。而長門宮裡,世世代代的宮婦口口相傳,所有這裡的人都遠離那面牆,那棵樹。更有甚者傳言,那名妃子死於五月十五,奇怪的是,每年的這一天樹上便有槐花開放,格外邪行。
我常坐在樹下休息,樹根部的確有土包突起,可我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當初妃子的墳頭,傳言無從得知。不過,倒是這個毛骨悚然的傳言,讓我少了許多被騷擾的機會。只要我靠著樹休息乘涼,一定不會有任何人靠近,便是沉香也如此。
時日久了,長門宮中的罪婦們又傳開,說是瘋婦的靈魂被槐樹裡的冤鬼煞魄吸了去,她只剩一副軀殼,是行尸走肉。於是見我爬上樹採摘槐花熬水服用,無不慌神恐懼。她們不知道的是,槐花有很多效用,可入藥,清熱涼血、清肝瀉火、止血,熬水敷面泡手腳還有消腫的功效。
日子一天天過去,余妃焦躁而壞脾氣,連姜姑姑也屢屢挨罵,其他人跟著受罪,無不是膽顫心驚。我坐在牆根底下,看著沉香心事沉沉,輕聲開口問她道:“沉香在擔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