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前方有腳步聲,很輕,熟悉,走到我面前一尺,站住腳。我緩緩地睜開眼,適應著光亮,眼前隨風而動的衣袂,在我眼前飄過,亮黃,刺眼的亮黃色。
我連呼吸都屏住,跪在原處,渾身戰抖。
我勉強仰著頭,看面前的人似乎痛苦不忍地閉了眼,一隻手扶住身側太監的胳膊,勉強支撐身體,疲倦不堪地揮了揮手,“送她們走吧。”身後小太監快步上前,押住我和珍妃,便往身後那間屋子裡拖去。
珍妃自是不妥協,拚命掙扎,尖聲大叫:“皇上,臣妾沒有謀害小皇子,為何您不相信臣妾?為何不相信?!我對天發誓我們沒有下手,真的沒有下手。皇上,皇上……”
哭喊聲充斥了整個院落,淒慘瘆人。李哲搖搖頭,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他只是閉著眼,像是極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半晌,淡淡道:“送她們進去吧。”
我始終不發一言,死死地盯著他的眼。他睜眼,又見我目光,卻像眼睛挨了燙一般,急急地轉過去,不願再看我。
珍妃見大勢已去,不由得發狂,所有人也未有防備,她突然站起身,朝著旁邊的池塘極快地跳入。
我瞠目,掙紮著想要上前,卻被太監死死地押著胳膊,動彈不得。我看著,李哲看著,德嬪看著,生生看著池塘裡的珍妃一動不動,沉入水中。
“皇上,珍妃已死,昀妃只是從犯,您消消氣,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請不要再賜死她了,請給已逝的小皇子積些陰德。”
李哲並沒有思索很久,定定地看了看我,點點頭,輕聲道:“既然德嬪求情,你就活著,待在長門宮裡思過,用你的一生給小皇子殉葬吧。”說罷,拂袖而去。
等到院中沒有他人,德嬪方才笑著上前,一把揪過我的頭髮,“蕭重,今日是我入宮這許多年來最痛快的一日。”她瞥了一眼池中珍妃的屍體,淡淡交代身後太監,“將那賤人給我拖出去,切碎了,喂狗。要是敢剩下一塊,你們都別想活著看到隔日的太陽。來人,賜她一身黑袍,扯掉她所有頭飾,從今以後,我若看見她穿了別色的衣服,戴過一件首飾,看管整個長門宮的奴才一個也別想活著。”
她側側頭,朝我極盡溫柔地笑道:“美人,從今以後,你不是鳳凰,你只是只晦氣的烏鴉,這顏色配你,正好。去吧,好好地在長門宮過你的下半輩子吧。”她伸出斑斕長指甲,輕輕劃過我的臉,“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死了,就不好玩了,你說對不對?”說完,德嬪大笑,春風得意地離開院落。
於此,年十八,期年剛滿的嬌寵恩貴之後,我便如宮牆碧瓦之上的浮雲,風吹即散。從此,皇宮中人人皆知昀妃遭罪,被廢長門宮,又盛傳昀妃失心而瘋,生死未卜。
第二章 罪
我被丟入長門宮,披頭散髮,一身黑袍,右眼角下方有一處朱色傷疤,遠遠看去,像一滴血淚懸在眼角之下。從前老人曾說,女子眼角下有痣,一生流淚不止。我卻相反,除卻最後見到李哲那一次,我便再沒有落過淚。一夜之間,榮華、恩寵、家勢就如同海市蜃樓憑空消失一般,徹底從我的人生中消逝不見。而我的千帆過盡,卻不必等到人生的盡頭。
長門宮裡的女人很多,從前朝到本朝,從花甲到妙齡,人人都著白衣,彷彿日日夜夜地祭奠某個逝去的人一般,到處都是白花花一片。我是個異類,就像德嬪當初所言,我再做不成鳳凰,只能做一個見不得光的晦氣烏鴉,便是連這裡一身潔白如鴿子般的女囚也不如。
這裡的食物奇缺,一日兩次,每個人端著殘破的飯碗站在院中排隊,有人推著髒兮兮的大木桶,用餵豬的方式,一勺勺將稀薄的湯水盛在我們碗裡,然後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習慣停留的地方,乞丐一樣,端著破碗津津有味地喝起來。這裡沒有人高雅,每個人將碗裡的稀湯喝完,還要將碗舔舐乾淨。餐食如水,不經消化,不到半日就餓得頭昏眼花,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覺得胃空洞輾轉地疼痛,只好到院子裡打井水喝到飽,方才可以一夜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