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門宮裡的女囚分住兩個房間,房間裡沒有床鋪,只有青磚地面,除卻夏日,平時裡睡在上面都凍得人關節縫生疼。每個人有一塊狹窄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地盤,吃睡都在那塊地方上,不得越界。沒有床鋪,沒有被縟,食物不足,條件惡劣,可每個人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在這裡苟活下去,那是人性使然,我自然也不例外。
剛來時候,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草墊,晚上就躺在上面,蓋著紮起來像是草一樣的東西,人縮在裡面,如同繭裡的蛹一般。我身無一物,可遮風擋雨的地方都被他人佔據,我只能找到靠窗漏風的一處,勉強棲身,夜半風順著破窗呼呼而入,凍得我渾身都疼,我沒法入睡,只能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走,一走便是一夜。
後宮從不是一個暖情的地方,冷宮更甚。也許是都同淪為如此境遇的緣故,罪有應得,或委屈冤枉,又在年深日久的折磨中,磨掉了人性裡善的一分一毫,她們冷眼相對,仇視一切,也正如旁人對她們的漠視與厭惡以及幸災樂禍,這裡與世間像是一種仇恨的對峙。
我的特別不僅是因為一身黑袍,被冠以烏鴉的辱稱,她們還叫我瘋婦,肆無忌憚地嘲諷。仿如我曾經那些榮寵的歲月讓她們著實深惡痛絕,恨不得我在長門宮的每個日夜都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受盡千刀萬剮之苦,慢慢死去。人人憎惡我,詛咒我,我竟不知道,所謂仇恨也可以是莫須有的。
沉香是唯一肯接近我的人,她是三年前被打入冷宮,因著溫良而勢薄,又身處險地,也只有被當做廉價品,理所應當地犧牲掉。她不敢當面送我草蓆,生怕遭到那些快要成精的老宮婦的報復,只敢在他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告訴我,後院的水坑裡有別人丟掉的一個草蓆,讓我撿來用。我費盡氣力撈起草蓆,花了三天時間晾曬,方才可以在夜裡使用。白日裡沒事,我總會倚在朝南的那面矮牆邊曬太陽,黑色衣物唯一的一個好處便是容易吸收陽光,讓我更暖和一些。我喜歡唸著那首淒淒慘慘的《長門賦》,輕輕地,若無其事地,像是誦讀一首兒歌。時過境遷之後,總會學到東西,從心如刀割到心平如鏡,沉澱在我心裡的疼、苦和絕望,已經熬成淡然自若。
夏日裡那些蒿草長得有半人高,待到長到小指粗細時,長門宮的女人們開始用破碗的碎片割下,將它們曬在陽光好的地方。沉香告訴我,那是為了天冷的時候,將曬乾的蒿草紮成草蓆,當做席蓋,用來抵禦嚴寒。
幾個年老的宮婦據說已經在長門宮住了十幾年,這些生活經驗對她們來說駕輕就熟,於是,她們便變成了長門宮的主子。被打入這裡的人為了不受到欺負和排擠,甘願做牛做馬,生活已然這般艱苦,沒有人願意再自找麻煩,能俯首稱臣自然是最好的自保。
“丫頭,還不來跪拜余妃娘娘。”十幾個白衣女子成一排,站在那把瘸腿的椅子後面,面色肅然,椅子上坐的是個花白頭髮的老宮婦。
那丫頭興許是個剛進來不久的,不知道犯了什麼罪,也不知道是哪個宮裡的人,只是穿著一身粗布白衣站在眾人面前面目緊繃。我自是個連女囚都要鄙棄的人,連站在白衣人群中的資格也沒有,只能靠在矮牆旁邊,冷眼看著這幫女人醜陋而可憐的行徑。再看著瘸腿椅子下面還墊著石塊,勉強保持平穩,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讓我覺得好笑至極。
“讓你給娘娘洗腳,你還敢在背後亂嚼舌頭?你真以為在長門宮裡我們就教訓不了你了?”所謂的娘娘不發一語,坐在椅子上擺弄她洗得發黃的袖子。她身旁另一個老宮婦的臉清瘦而細長,面色青白,像個活死人。
那女子不發一語,跪在前面,垂著頭,渾身哆嗦不已。猛地聽著余妃娘娘身側的狗腿宮婦大喝一聲,“把東西拿來,給這賤婦點兒教訓看看。”
女子被嚇了一跳,乍然抬起頭,我順勢看過去,十分清秀的一個女子,也許是因為飢餓和寒冷的折磨,臉色跟她身上的衣服一樣蒼白。
很快旁邊的人帶著“東西”從屋子裡面出來,我定睛一看,是一隻野貓。宮婦粗暴地拎著它後頸的皮肉,懸在半空,不知為何,大家看到這隻貓頓時花容失色,連連後退。我往沉香那裡一瞧,她的眼赤紅,身子止不住地顫慄。緣何?這群成精的毒辣宮婦連斬殺人命都毫不懼怕,還會怕一隻貓?
“呵,不給你一次教訓,我看你這輩子都不知道厲害兩字該怎麼寫。”狗腿宮婦一把扯過野貓的脖頸,那貓掙扎幾下,掙脫不開,便發出低聲嘶吼。只聽狗腿宮婦大喊,“給我按住這賤人,扒了她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