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第四章 救
這幾年,沒有一個時辰會像此時此刻,讓我感到一種徹底的解脫,滿心的仇恨、怨念、不甘剎那消失得分毫不剩。風又起,揚起我寬大醜陋的黑色寬袍,撩起披散的長發,似乎就要將我灰飛煙滅了一般。我轉過身,看著男人欣然踱步下橋,嘴角帶著淡淡笑意,丰神俊逸,從身後一片靜守的士兵前走近我,他身後還跟著另外一個人。
“小姐……”那人一身盔甲,看不出模樣,卻在張嘴的瞬間,觸動我神經最敏感的觸點,電光火石般穿越了所有曾經混沌的記憶。
“曹恚……”我有些不敢置信,事到如今,竟還可以見到舊人。
來人撲跪在我腳邊嗚咽,身上盔甲隨著身體的顫動發出乾澀的磨響,“小姐,曹恚來晚了,來晚了。”
我的眼眶脹痛不已,卻乾涸得沒有一滴眼淚,只是任憑跪在眼前的老者歇斯底里地痛哭,在我心頭,動作緩慢地一塊塊剜掉血肉。身後是一道觸目驚心的血印,正是我那迂迴而慘烈的情愛,能留下來的只有慘不忍睹。眼下是被翻起的結痂,從前被壓制的種種崩潰,瞬間肆無忌憚,衝撞我心懷。
“蕭家可還有其他人活下來?”我哽嚥著輕聲問道,極為艱難地吐出一字一句。
曹恚搖搖頭,抽泣道:“當初老爺讓我連夜送信給將軍救急,於是我就帶著犬子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趕往邊地,可等我再回來的時候,蕭府已經被清剿,府中一百二十三人,無一生還。而老爺和少爺的首級,曾懸掛於城樓之上,後來被我們偷偷帶走,已經安全下葬了。”
我止不住地顫抖,聽他一字一句地說,不由得生出萬箭穿心的痛感,站不穩,倒退了一步。那樣慈祥的父親,那樣玉樹臨風的哥哥,屍首分家,掛在城樓上,隨風搖搖欲墜的樣子,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姐,當初李哲將您棄之冷宮,我們本來要救您的,但時機不到,又生出變故,唯恐因小失大,才束住了手腳。得知您還活著,只好暫時按兵不動,尋找更合適的機會再下手。這麼久過去,小姐您還好嗎?蒼天有眼,終於讓我能親自接小姐走。”
我抬眼,怔怔地望著橋後一片黑色盔甲,心不是沉的,是絞扭著,撕扯著,懸在半空中。身無一物是件多好的事,可對於我,卻是個最慘烈無比的極致。好嗎?不好,一點兒也不好。蒼天有眼嗎?或許吧,只是它睜開得太遲,它眨眼間,人間卻早已翻天覆地,物是人非。
“小姐,跟我走吧,我曹恚會用性命發誓,一定不負老爺生前交代,照顧好您。”
未等我答應,身邊的銀色盔甲男子微微傾身,“曹恚,容我先跟蕭小姐說幾句話。”
曹恚等不到我的答案,卻也不便再逼問,只好退到不遠的地方。我抬眼,看見面前男子玉顏白面,眼亮如星,嘴角總有笑意,確是芝蘭玉樹之色,但並不像曹恚口中將軍該有的模樣。
“將軍有話要說?”
男人微微頷首,一雙眼深如潭,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看,抬手舉起一樣東西。紅線晃晃,下面吊著一個東西。
“這東西是許多年前令尊交給本將軍的,有些特殊的意義,也為了以備他日不時之需,好在碰面之時做個萬無一失的憑證,便是連曹恚也不曾知曉。如今有機會物歸原主,再好不過,你且將這玨收好。”
我伸手,捧起薄薄的玉玨片,手不住地顫抖,整個手掌滿是凝固發暗的血跡,越發顯得青白的玉玨素淨得很。這玉玨我認得,出嫁時父親送給我一枚鳳玨,告知我這玉玨本是一對,還有一個龍玨,也曾叮嚀我切勿丟失,將來總有用處。我入宮之後很少隨身攜帶,總是放在首飾盒子裡,讓侍女收起來。
“有勞將軍。”我接過玉玨,死死地捏在手裡,卻被他扯住了胳膊,不輕不重地問道:“可曾受傷了?”
我搖搖頭,“不曾,重斗膽問過將軍,接下來要如何安排我的去處?”
男子輕笑,言語十分無謂,“現下時局動盪,民不聊生,亂世討活自然是不易的,而令尊當年與本將軍也屬志同道合之友,蕭小姐如今死裡逃生,大可不必擔心未來生計。蕭公雖已不在人世,可這份情,我自是領的,亦不會虧待蕭家任何人。所以蕭小姐莫急,待大功告成之際,也就是蕭小姐重得榮華富貴之時。”
男人容色安寧,嘴角那抹無時不在的笑,一看便知城府,再看便知難猜。我明明聽出些許嘲諷之意,卻不能從他臉上挑出一絲不敬不妥的神色,只能勸服自己,似乎是小人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