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我該啟程了,沉香,你記得,我交給你的那些事,告知你的那些話,務必記在心裡,等我回來接你。”
沉香哭泣,卻不得不松手,哽咽道:“沉香知道了,小姐放心吧。小唐已經安排好了,一會兒您路上就可見到他。”
我點頭,提身準備出門,沉香跟在我身後,喃喃道:“小姐,記得帶口信回來,讓沉香知道您還好。”
我應她,開門出了去。
夜色正濃,秦染帶著幾人等在門口,依舊是那幅自信滿滿的神色,他挑著燈籠,見我出門,面上帶笑:“小姐果然傾城絕色。”
“曹潛可是啟程了?”
“正是。”
“那便走吧。”
我定定神,便是連頭也沒回,跟著秦染出了院子,只是剛走到大門口,方愈從房間裡追了出來,氣喘吁吁道:“我可否再送您一程?”
“也好,就送到我出舞涓吧。”
一隊輕騎裝備甚簡,趁著夜色,向舞涓的東面出口行去。方愈與秦染皆在馬車裡與我同行,夜深人靜,路上無人,只有馬車輪子顛過石板的聲響,三人坐在車中,皆是各自斂神凝眸,不知所想。
“秦染在想,以小姐的智謀,說服李哲的因由自是不必我多言了。”
“先生放心吧。”
又是徹底的死寂,每一個聲響在我們之間,都似擴大許多倍,令人心驚。眼看就要出舞涓城,馬車停在城口,方愈該下車了。
“您一路多保重。”方愈朝我彎腰一拜,再抬頭之時,滿眼的憂心忡忡,還有些猶豫不決。
“沉香就拜託給你了,你且回吧。”
馬車再行,我扭頭往後看去,天際微熹,只有微弱光亮,方愈一身青袍,站在潮濕而陰暗的石板路上,身影單薄的,就似一株臨風青蓮,隱在雲霧之中,若隱若現,直至車行甚遠,那模糊身影,依舊沒有離開,而是立在遠處,仿若根深蒂固了一般。
“小姐選的那小兵就在外跟著,何時讓他見過您?”秦染撩起轎簾,往後瞧了瞧,問我。
“你讓他進來吧,還是個孩子,別嚇著他了。”
車再次停下,小唐被招到車廂裡,他甫一抬頭,見了我,雙眼大睜,似乎甚是猶疑,想認卻又不敢。
“小唐,我們又見面了。”
小唐頓了頓,他伸手指著我,大驚失色:“是你,沄大夫?你怎麼變成個女人了?”
我笑笑,並未作答。
“見過小姐,休得無禮。”
“小姐?”小唐微怔,也無多想,隨後撲通跪在我面前:“小唐見過小姐。”
“起來吧,小唐,這一路,只有你陪著我了。”我笑言,小唐不明意義,卻也聰明的選擇乖乖聽話,秦染見勢似乎頗為滿意,我挪眼斂神,心無他念。
一行人走了差不多半日,終到了中山之地的宛城城郊,天光早已大亮。眼前的景緻從一路荒涼,到似乎隱約可見磚青色城台樓落,我離宛城愈發的靠近。
於是,用不了多久,便到宛城城下,果然是重兵把守,城池上方,裡外三層的投射手,弓箭手。再看城上,旌旗搖曳,劍槍林立,那些堅毅而卓絕的面容之中,透露著一派肅殺之氣。而當頭烈陽高照,刺目而灼熱,諾大的城門緊閉,正是全城戒備時。
馬車停下,秦染先下了車,我從簾子空隙可看清他動作,雖是聚包圍之中,只要一個不明動作,亦會萬箭穿心,斃命當場,他卻面容平和如舊,衣袂隨風而舞,坦然自若,獨自一人,走至城門前,立住身體。
城門崗樓之內的士兵得令,高喊一聲,萬人動作一致,頓時鐵質兵器碰撞聲響乍然響起,雖然聲音不大,卻也不見雜亂。我身側的輕騎兵已是全部下馬,恭順立在遠處,手中並無任何一樣武器。
若說誠意,秦染也算置生死於無故的地步,為的就是讓李漁相信,江欲晚本是有心歸復。而秦染本人就是江欲晚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如今只帶十幾個毫無半分抵禦的士兵貿然進入宛城,這不止只有誠意,還有勇氣,或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著。
城門啟,鐵鏈聲乍響,沉重嘶啞,似乎那扇門已經關了千年萬年未曾開啟,如今城門緩緩而開,秦染眼裡看見的是希望,而我眼裡看見的,卻是一場前途未卜的,逃不開的重逢。
大門全開,裡面列隊湧出一對持盾輕騎,而後跟的是弓箭手,團團將我們圍在其中,水洩不通。而後從城中走出幾人,人影晃動,越來越近,直到近至跟前,我方才看得清楚。
一顆心翻覆難平,不知是因為見到舊人,還是唯恐自己又淪為那場災難之中的殉祭。我闔目,長聲嘆息,原是我所求,上天從未有意成全過,我熬過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到最後,卻似輪迴了一圈,回到原點。
“小姐,您臉色很不好?可是不舒服?”小唐湊過來,輕聲問我。
我搖搖頭,雖心神難安,卻極力自我安撫。不願屈服命運的人就會如此,無論經歷多少心灰意冷,神滅念散,只要未曾如願,總會不斷暗示自己,想要的那些,總會達成的,只要再熬一熬,挺一挺,都回來的,會的,我便是其中一個。
可每每夜深人靜,我又會反覆推翻自己所堅持的信念,不斷猶疑,路在何方,命運會偏向何處,斷是人算不出,主宰不了的,可天亮之後,心又慢慢冷下來,落在胸腹之中,成為一塊石,一寸鐵,如此堅韌無改。
“昀妃娘娘,老奴奉皇上之命,來接您回去。”乾涸黯啞的聲色,就似一道鐵造鉤鎖,逕自穿過我身體,掏穿我靈魂,隨著那死水般的一字一句,收緊,再收緊,扯得我心肺具疼。
轎簾乍然撩起,我緩緩睜眼,面前站著的老太監我認得,他曾跪在我腳邊阿諛逢迎,他也曾站在我面前下旨擒我問罪,他更曾在李哲受傷之時欲狙殺我當處,他是熟人,卻似乎交集只存前生之時。
我抬眸看他,他臉色平靜,如皺菊般的蒼老面孔毫無生氣,往前一步,伸手,遞到我面前,弓腰道:“娘娘請,皇上久候多時。”
想來,唯一一個吃驚不已,連嘴都來不及合上的人就是我身側的小唐吧,他驚恐的看著我,根本不能相信,眼前這個如她姐姐一般的人,竟然就是北越士兵口中,那個狐媚毀國,人人談論的昀妃娘娘。
我斂眸,將手搭在老太監手背之上,起身而出。光如傾,劈頭蓋臉,我只覺得有些昏眩不迭,身側有人穩住我身子,暗聲道:“娘娘小心。”
我頓了頓,一手搭著老太監的手,一手提著長長裙襬,步步沉重,每踏一步,仿若走過一生那麼疲憊不堪。
小唐垂頭,緊緊跟在我身後,經過秦染身側之時,秦染俯身,跪地朝我大拜,久不起身。我所過,無人可立,皆是跪拜在我腳側,仿若天神降世,恭敬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