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〇
原來,我所要的,不止是江欲晚給不了,連老天都給不了。
我剛入城門之內,身後傳來鐵門劃過地面乾澀撕裂般的響聲,關一扇門,何其容易,只是我一再看見自己面前身後的門,漸漸閉嚴,卻從未看見,究竟還有哪一扇門,是朝著我開啟的。
罷了,這一途必經之路,我便是如何,也得硬著頭皮走下去,李哲,江欲晚,我一個都不欲選,不欲要。
入城,一襲紅毯鋪了前路,路的盡頭,停了一頂轎子,轎身覆著金黃錦緞,不如皇宮之中的別緻,卻足夠他人看得清楚,乘轎之人,定是皇族家眷。可我還算是李哲的哪個家眷?如斯好笑。
“娘娘請上轎。”
我扭頭,瞧身側蒼老太監:“徐公公時久不見,你可要改個稱呼喚我了。”
徐蘇躬身彎背,努力的撐了撐身子,黯啞答我:“皇上吩咐來迎昀妃娘娘,老奴不會認錯,娘娘這就隨著老奴前去見皇上吧,皇上等您許久了。”
我不願多費口舌,坐進轎子,任他們送我去該去的地方。許是因為之前有禁令,轎子抬過大街並不見行人,中山之地的宛城倒也算有模有樣,卻也不比北越陵安城的富庶繁華,目光滑過一排排店舖,已有多半已經關閉。看來外面四路大軍圍困,果是讓宛城猶如困獸,雖不至於挨餓,卻也有些誠惶誠恐,草木皆兵。
“娘娘,自從那一別之後,皇上身子骨總是不如從前,老奴斗膽,只求娘娘出言留些情面,切莫太過絕情。”轎子外響起徐蘇的聲音,幽幽然,帶著一股子冷感。
李哲活著,出乎我意料,我本以為下了那般狠手,他必死無疑,我不禁輕笑:“看來李哲不肯撒手而去,就是等著再見我這一日,所有恩仇怨恨,都一一清算乾淨,他等得還算值得,終是把我給等來了。”
“娘娘,皇上待您仍有真心,您切莫……”言盡於此,卻又吞忍回去,我轉眸,看向人影晃動的轎簾,卻沒有聽到他的下文,只聞得一聲長長,無可奈何的嘆息聲。
轎子彎轉曲折,終是停在一座繁複精緻的宮門之前,又從大門而入,眼前皆是後宮所置,庭院樓閣,池塘亭榭,一樣不少。人間繁華奢侈的宮殿,除了少了皇帝特用的瑞獸祥物,基本無差。
我望著窗外景緻,思緒游移,眼前滑過一處處花繁葉茂,就似那一年的夏天,我也是被這樣一頂華麗的轎子,由著父親親自送進宮裡去的。
那時風華正茂,眼若秋水,容色如玉,總有些情懷藏在心懷之中,隱忍,羞澀,甚至是有些小小心思伎倆,皆是天真無邪,舉世無一。我記得,那時的李哲,坐在金鑾寶殿,一身龍袍加身,我跪拜,他垂目,那聲音好聽至極,他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蕭重沄,九重天的重,江上大/波的沄。”
“重沄,重沄……”俊儒兒郎高高在上,嘴裡不住念叨那兩個字,仔細品味,似乎品的有滋有味:“江上重波起,一浪覆一浪,女子的名字竟起的如此大氣,真是好極。”
我抬頭,看他正瞧著我的臉,軟軟一笑,眉飛色舞的不止芳華正豔,還有觸動心弦深處,一種情意綿延的悸動,從眉梢眼角,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娘娘,到了。”
思緒驟然打斷,我醒神,轎簾被掀開,轎子停在一扇朱漆門前。
“皇上就在裡面,娘娘請進門去吧。”徐蘇見小唐有心跟我,便攔到:“小哥莫入,隨老奴到側房喝口水,休息一下。”我扭頭,朝小唐點點頭,他方才跟著徐蘇離開。
我站在門前許久,始終不願推門而入,只道是原本那份揪扯而慘烈的記憶就該死透在過去,死在在我走出長門宮之初,死在李哲倒在我腳下那一時,死在我所見的北越格玵山間兩座孤墳冢之前,可如今,原本塵封的過去,卻要再次撕裂開來,生生示人,我不是未曾想過,而是現實遠比想像更令人難以負荷。
無關愛,無關恨,只是一段歷史,是死去活來的,有慘烈悲壯的歷史,關聯著自己,又關聯另一個與此密切相關的人,仿若一道舊傷口,明明痊癒,卻又犯了舊疾,讓人痛不欲生。
我定定神,推開沉重厚實的朱漆大門,門應聲而開,庭院花色葉貌悉數入眼,我提裙邁入,步步深行,只見那顆茂盛合歡樹之下,站著個明黃緞衣之人,他背對我,微微仰頭,正面朝一樹繁花,賞的認真,身影安然而幽靜,風過,花搖,風穿過他衣擺,花飄落他肩頭,一切都歸於平靜,仿若連時間都已靜止。
我站定腳,抬眼看他背景,心如細絲纏攪,一圈圈,一道道,已然困得牢實,讓我呼吸不能。
他身形微晃,似有顫抖,未曾轉身,卻聲輕情深的問道:“你終於來了,重沄,我等你許久了。”
我未出聲,眼見面前男子傾身而轉,風掠過他青絲烏髮,滑過他臉頰,再入之我的眼,天與地都暗了,前塵後世,只在面對他的一瞬,從頭來過,我胸口一顫,繼而周身驟疼,背後縱橫交錯的傷疤在疼,眼角下的傷疤在疼,乾涸的眼眶也在疼。
“你該知道,我為什麼會來。”
李哲站在樹下凝眼望我,滿眼的滄桑神色,似乎是已望過千年萬年之久。
“我知你恨我,我也知,你能來是為了他。”李哲朝我一步步過來,越走越近,近到足可看見他染雪的雙鬢,微駝的後背,和那雙染盡風霜的雙眼。從前的溫潤李郎,如今卻不復當初,他輕咳,不休不止,雙頰潮紅,身形震顫不已。
“可是重沄,我已時日不多,但我不願就這麼死去,我要求不多,餘下的日子,只望你可陪我。”
我抬眼,直直看著眼前曾同眠共枕,也曾耳鬢廝磨的所謂良人如玉,漫漫荒蕪的心口,生出疏離,冷漠和抗拒:“我誰都不為,我只為我自己。”
李哲聞言,抿起嘴角,微眯鳳眸,面上還可見當初的風流俊秀之色:“你可知,我為何選擇江欲晚?”
“你也只能選擇他,不是嗎?你的妻女,你的財寶,無不是在他之手,你還有其他選擇?”
李哲微微頷首,負手慢踱:“江欲晚的確強大,而還有一點就是,我只想看到,他是如何將你,拱手相送,一如當初,是我親手,把你留給了他。”
我聞言不禁笑出聲音:“你的仇恨該算在另一個人身上,很可惜,他已經死了。”
李哲雙眸微凝,只是盯著我的眼看的仔細:“比起北越王,江欲晚更可懼。”
我輕言:“可比起袁鵬浩,你也只有江欲晚可依,復辟方才可能。”
李哲面色漸漸凝重,反問:“你寧願回到我身邊,也要成全他,究竟為了什麼?”
我撩笑:“當初父親送我入宮之時,又到底與你說過些什麼?”
“重沄,你並不欠他,非但如此,你肯回到我身邊,是幫了他天大的忙,反是他欠了你。”
李哲走到我身側,抬手扶上我眼角下的疤,輕聲呢喃:“他可死心,這一世,你與他終是只能陌路,重沄,他能送你來,終是你們無緣啊。”
我視線迷茫,看不清眼前紛繁,只是自言自語道:“無緣?可我又曾跟誰有緣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