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一
受
在徐蘇的安排下,我和小唐住進了中山王李漁的宮中,許久不見皇后佟氏,再見時候,依舊容如水,溫婉而安靜,只是眼角已留有細紋,提示著那一場軒然大亂所牽扯進去的人,豈止一二。
“重沄,我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再見到你。”
除去一身華服繁飾,面前女子也不過是常人之姿,可面貌從不是真正讓人刻骨銘心的,佟氏不美,但她身上有種不言而喻的尊貴,且氣勢非凡:“皇上他盼這一日,已經許久了。”
她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表情平和卻可見仍有一絲愁色苦味凝在嘴角:“我更不曾想到,他還念你如此,誰又能料到。”
“我又何嘗想過,有今朝一日,淪落這般地步。”
我笑笑,端杯淺啜:“若是我命短,許是已經化骨成灰,蒿草掩冢了,人世間的事確實難料,尤其男女之情。可走出帝都,逃離長門宮,我與他的那個世間,就算是結束了。不管他如何看待舊情,與我,不再相干。”
佟氏側目,眼神有些哀寂:“重沄,我亦是有情有愛的,只不過,我身居中宮,我的情愛早被架空在那個冰冷的位置上了,我又何嘗不羨慕你,不嫉妒你?這天下之間又會有誰,能將天之驕子的一顆心,緊緊系在自己身上?”
她頓了頓,語調略有起伏:“當初你那一刀險些要了皇上的命,幾日慌亂逃行,他高燒幾日,昏昏沉沉,竟也口中叫著你的名字。可我又能如何?我是皇后啊,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邊,同生,共死,不離不棄,理智的看著他寵愛一個又一個入宮的女子,冷靜的處理後宮那些女子沒完沒了的雜事,除了是一個皇后,我還是一個妻子,我能做的,忍的,挨的,抗的,就是這個位置給我帶來的尊榮背後,附帶的殘酷。無奈啊,痛苦啊,又有誰人可知?”
我聞言,不禁轉眸看她,不入深宮,誰都不能理解,度日如年究竟是如何啃噬殆盡一顆曾經鮮活的心,漫漫紅牆,翠色碧瓦,就連年年春來花仍豔都失之顏色,帝王之情,亦如曾經珍妃與我道,雨露均霑?天長地久?不過也只是以紅顏不壽,色衰而愛弛做結,猶不可信,猶不可依。
“從前我甚是喜愛你,因為你聰慧可人,德妃雖精,可卻是精的並不高明,不如你,看似不爭,其實你有了所有。縱使我地位再高,綾羅珠寶再多,我也不過是守著空空蕩蕩的鳳安宮終老罷了。
重沄啊,能放下便放下吧,這天底下,能任由你背叛,卻仍舊等你回來的人,除了皇上,還會有誰?平常人且難,何況是一個九五至尊。”
我起身,走至朱門窗欄之前往外瞧著:“皇后娘娘的好意,重沄心領了,只不過,我能來,不是來尋他庇護,再住廣寒宮,再得盛寵,我不過是個說客而已。”
“可…….”
“這院中繁花盛豔年年有,可花開有期,卻年年不同,你便莫勸我了,縱然他困我不放,我與他也不可能再回到從前。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時光不可往復,情愛亦不可。”
佟氏的話止在口中,半晌,化作幽幽嘆息之聲,她起身,緩緩往外走,空曠的大殿之中,只有輕敲的腳步聲迴蕩其中:“可若是傾情於那北越的江欲晚又能如何,重沄,你是過來人,你懂得,無論是出之於深宮,或是生活於深宮的女子都是如此,沒有所依,注定這一生淒涼悲慘。你暫且先思忖思忖,別急著抉擇,我先回去了,有事,你可來尋我。”
佟氏出門之後,小唐方才敢進門,他站在我身後,想了想,道:“小姐,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到舞涓去?”
“你覺得這裡不好嗎?”
小唐答得乾脆:“不喜歡,這不是北越,不是我的國家。”
我失笑:“童言無忌,小唐,這裡才是真正的國家,是連北越王都要俯首稱臣的真正的天子所在,可如今看來,這個國家還並未傾倒徹底,說不定還會再堅持個幾年也說不定。”
“哦,對了,小姐,剛剛那個徐公公讓我給您帶話,往我們院子裡送了兩個丫頭,供您使喚,晚上中山王設宴給您接風洗塵,他說,掌燈時候,來接您過去。”
我點點頭:“這個下午便別讓其他人來擾我,晚上你再來接我。”
“小姐,您要去哪裡?”
“伽藍殿。”
我坐在厚厚的蒲團之上,倚著通頂三人抱粗的朱紅大柱,從窗欄射入的陽光裡望著天空思考,李哲若是留我下來,想必也是已經應了江欲晚的意思。
其實當初我也有所想,若是我不來宛城,江欲晚派他人前來遊說,到底能成幾分?我並不能徹底吃準李哲和李漁的算計,可我知曉,這樁買賣遂有利有弊,可如此亂世之秋,能選的,只有這般有限。
對於李哲來說,江欲晚是個潛在的隱患,對於江欲晚來說,李哲無非只是退一步反進兩步的一招之棋,兩人都看得清楚這局勢,皆心高氣傲,皆眼高於頂,但同樣的,又深知委曲求全,韜光養晦的必要,於是肯仇敵攜手,以摒外敵。可這樣光景並不會維持太久,這心懷鬼胎的兩人必會先合而後分,終將以剷除對方為結局。
他們之間缺少一個適合而妥當的遊說人,兩人又都持傲,需要的也只是一步疏通,江欲晚自然知曉我一入宛城的結果,遂不願,而李哲也知曉,我離開舞涓之後的去路,遂欣然。
而我,則是斷然兩人不計前嫌之後有可乘之機,方愈的事情無人可知,遂了他的心思,我也可憑一招借屍還魂,而逃之夭夭,這便是我的一招險棋,因著盤算進去的人太多,便格外艱險,迂迴,卻也是唯一一條路可走。
我信手拾起一本書,輕翻書頁,赫然映入眼眸的又是那句熟悉的佛戒之言: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凝眸,視線恍惚,這幾日過去,江欲晚應該回到舞涓了吧。
“我等著你來,你若來了,我才能走得出去。”輕念,似乎呢喃,看書的心思便一去不回還了。
伽藍殿果然最是清靜,平日裡這院子甚少人來,我問中山王借了,就只圖著這一點。李漁的宮殿建的倒是恢弘精緻,但與這伽藍殿相比,還是相形見絀,可見他喜愛這裡尤甚。
雕欄,漆柱,鎏金的佛像,就連敬香奉果的茶盤,秉燭的燭台也皆是金質,背壁的九天飛仙圖,繪的更是精細而巧奪天工,供台上煙色氤氳,裊裊繞繞,我望著高高在上神色寂然的神祇,不禁諷笑搖頭,原是連神也不可信啊,除了自己,還能相信誰呢?
傍晚時候,小唐來敲我門:“小姐,時辰到了,您該回去換身衣服,梳妝打扮一番,然後赴宴去,那老公公又來催了。”
“我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