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江欲晚噙笑,吩咐身邊人:“城東角是糧倉之處,那裡應有自己人先行守著,管這糧倉之人還在,吩咐他將糧食運至城外五里,自然有人接應,餘下一層,挪至無火之處,遂紮營救兵,開倉濟民,至於原來糧倉,一把火燒了吧。”
大火燒了一整夜,終是在第二次清晨方才熄滅,滿城只剩斷壁殘垣,邊地焦糊,我在營帳之中,負責給傷病救治,所見只怵目,平生少見。斷臂折腿,血肉模糊,將死,半死,命之末路,令人不忍。
“救我,救救我,我還有妻兒老小,我不能死在這,你救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我。”一直幹枯血手死死攥住我袖口,那般固執,死不能放,他看著我的眼,眼珠赤紅,滿臉血污,一行淚就那麼滑下臉頰,銳箭穿身,血汩汩流淌不住,洇濕了他的衣服,那一身淡藍色兵服,早是成了黑紫色。
“求你,救我……”
那雙粗糙大手,死死捏住我手臂,彷彿要折斷它一般,我吃痛,卻不知如何掙扎開他束縛。
“放手,你放手。”身邊幫忙救治的人拚命掰開他的手,卻始終沒法,只能與他角力:“放手。”
“我老婆身子不好,兒子年幼,我娘年老,我不能死,救我,救我……”
“沄大夫,您看著人眼都白了,哪裡有的救了,放棄吧,外面還有很多人等著我們去救。”
“救我,救我……”
箭不能拔,眼前這人確是已經回天乏術了,那一箭正穿心臟,拔了箭不消數幾個數的功夫就會死亡。
“你別動,我救你,放輕鬆。”
他不肯,依舊死死掐著我手腕,掙紮著似乎想坐起身:“芸娘,等我,等我……”瞳仁泛著青白,視線已經渙散,他目視前方,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我胳膊,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成口中微弱呢喃,依稀可辨,喚的還是那句:“芸娘。”
人死如燈滅,情滅幻還生,只道是臨死都唸唸不忘,那女子這一世跟他,也算值了。我心微酸,不知是否人得的多了,站得高了,便失去一個人該有的愛恨嗔痴了?人非人,情非情,是梟雄俊傑,還是行尸走肉,又如何可說的清楚。
旁人幫我扳他的手,著實費了好大力,我甚至聽到指骨斷裂的清脆聲響。我坐在地上發呆,看手腳利落的小兵將那人抬了頭腳,迅速送出帳外,然後用力一扔,將屍體堆於牆角,混在攤成一堆的死人之中,像是隨意丟棄一塊抹布,無足輕重。
“沄大夫莫怕,你可能還不習慣這架勢,不過時間長了就好了,平日裡我們戰場上都跑慣了,這死人看的可多了,現下可不是最可怖的,像是這天頭,晌午熱得很,死人很快就會發酵腐爛,到時候,瘦瘦小小的一個人,能漲成兩個人那麼大,那皮膚繃得黑紫錚亮,像騎馬的鞍子一樣,那從身子裡滲出膿水,臭的人頭腦發昏。”那小兵朝我笑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年紀看來似乎不大。
許是我臉色不大好,他過來拍拍我肩膀:“沄大夫身子好生單薄,跟女子一般,瞧你你臉色不好,到外面休息一下吧。不過我也先提醒你一下,得學會適應,你看這一帳子裡的傷病,能活下一小半算是不錯的了。天熱,傷口流膿潰爛,很多人只是一個小傷口也能死人,外面那些個死翹翹的,還要趁著沒爛趕緊挖坑埋了。”
我只覺得胸口悶的厲害,房間裡飄著血腥汗臭味道,令人作嘔,我拍拍胸口,又問他:“這些人會埋在哪裡?”
小兵不停手裡動作,麻利的給被炸斷一條腿的人用刀剔骨剜肉,那人疼的三人都無法按住,小兵卻依舊神態淡定自若,手上動作利落,不受一絲影響,血順著傷口,沾滿了他手掌指縫,他嫌手滑,往身前綁的白色棉布褂上蹭了蹭手,繼續拿刀埋頭工作,邊道:“若是有一席裹尸,那算好的了,像是這般戰死的小兵,生時同帳,死時就一坑同冢,分不得誰是誰的,到點兵時候,沒了誰,士長名冊上就除誰的名,到時候班師回去的時候,只管是通知家眷人沒了,送封官印的陣亡告示書就成,撫卹或多或少會有點,碰上好年景,分地時候會多出一人半頭的,權當是佔了死人的光。”
小兵處理完那傷口,用破布擦了擦手,抬臉看我,明明還是孩子一般的稚顏,卻做著與他年齡不符的事情,麻木,習以為常。
“這就是亂世,人命不值錢,死一個人多出半畝地,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了當頭主子,人也白死了,地也沒了。天下大亂,哪裡能是世外桃源啊,活一日就算一日,像是這欒城,等那袁賊過境,還能活幾個下來,到頭來還不都白白死了。
我家人都死光了,我看我姐姐被炸得粉碎,連屍體都沒尋見,我哥跟著將軍遠徵去了,走了三年,生死不明,估計也是死在外面了。現在我家就我一個,能活下來,算賺了。”
如若不見,誰都不會知曉,民不聊生,飢民遍地到底是何種情形。
哀大莫於心死,當人失去太多,心傷到了底,也就都看開了,懂得順其自然,聽天由命。而憑上天意願活下來的人,都是無懼生死,也生不如死的人。
“小唐,你快點過來,瞧這個……”身後有人在喊,面前半大的孩子抹了抹手,轉身過去了:“怎麼著了?”
我只是在想,若是李哲這一路看見如此狀況,他會如何做想?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也是使天下蒼生陷於水深火熱的罪魁禍首,江欲晚反他,雖說目的也不單純,可若是能建立起一個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嘆息不由自主溢出我口,我抬手看看自己掌紋,縱橫交錯,疤痕種種,終是有很多人的命運,不在自己掌握之中,那我呢?我的命運呢?也會如這草芥一般的人,生不由自己,死亦不由自己?
“沄大夫,你過來看看,這個還有的救沒,沒的話,直接讓人抬出去吧,外面還有太多病患,這裡放不下了。”
我醒過神,提身跟了過去,面前的人腹部被炸來一道血口,傷口裡滿是黑色的髒物,喚名小唐的小兵想也沒想,伸手往裡去掏,受傷的人頓時疼得大叫,那聲音簡直慘絕人寰,直刺人耳膜。
血在小唐的手拔/出來一瞬,濺得我們三人一頭一臉,我倒退一步,見小唐手裡一團木頭一般的東西,扔在地上,再看了看那昏厥的人,面無表情道:“先上點藥吧,或者乾脆別救了,這麼重的傷,基本活不下來,還浪費了藥。”
小唐扭頭,看我:“沄大夫,你看還救不救?不救的話,我這就讓他們給抬出去。”
“別,我試試看。”小唐點點頭,起身讓開,我半跪在地上,用清水清洗傷口,迅速塗了不少止血藥粉,並從隨身的藥袋裡抽出一個小小針線包。
我其實並不會針線活,可周先生教過我,這種破口很大的傷處,除了清洗和塗藥之外,必須縫合傷口,不然不止是流血不止,還有內臟外露的可能。可我從沒有縫合過任何傷口,穿針引線,手顫不已,最後還是小唐代勞。
我捏起傷處的皮肉,用針線胡亂扎的老實,最後用空蘆葦桿埋在傷口裡,一頭露在外面,以備膿血流出。
一個又一個,無不是鮮血淋淋,各種傷狀都可見,慘不忍睹,整整一日,我都跟小唐在帳裡忙著,出帳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候,出帳的一瞬,只感到天地倒轉,頭重腳輕。
我走過牆角堆砌的屍體,已然不再感到那麼觸目驚心,只是心有無邊的荒蕪,生命不過也是如此,一場空空,可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死了便死了,世間不會再有這樣一個人。
外面依舊一片混亂景象,我幾乎見不到百姓打扮的人,到處是北越軍隊巡邏,沒走出多遠,聽見後面有人喊我:“小,沄大夫……”
我回頭,看見順著夕陽流彩方向,有人騎著高頭大馬,朝我跑過來,我眯眼望去,只見是曹潛。他見我滿身血污,也著實嚇了一跳,立刻翻身下馬,低聲道:“小姐,你可是沒事?將軍到處找您。”
“我沒事,江欲晚人在哪?”
“將軍在欒城縣令的府衙裡呢,今日我們就在那裡住下,小姐快隨我一道過去,這外面太亂了,難保您不會跟著受傷,到時可不好辦。”曹潛說著,扶我上馬,隨後跟著上了馬。
他腰板挺的筆直,似乎頗為尷尬,又不敢靠我太近。我又累又昏,此時此刻,心神俱憊,見到曹潛只感到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他策馬,踏著一地華彩落下的光影,在亂石爛木之間的甬道上奔馳,風掠過臉頰,還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道,心一緊,那些士兵林林種種的死狀又浮現眼前,難以讓我不去想到父兄。
“很累,曹潛,讓我靠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