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之前為跨省救治病患,何權坐過一次直升機,遇上氣流險些將五臟六腑顛出來,至今仍記憶猶新。這一次也好不到哪去,雖然坐的是部隊調來的“超級美洲豹”,比上次的普通醫用直升機更穩定,但災後氣候多變,城區下雨山區下雪,高空風又大,只飛了十五分鐘就把他顛吐了。
薛偉還不如何權,飛了沒五分鐘就扯開了嘔吐袋。他恐高,直升機剛拉起來就白了臉,冷汗一層一層地冒。鄭志卿也一直繃著表情,趙玥雖說是個姑娘,可比他們看著都冷靜,被飛行員誇了一路。季賢禮是起飛之前臨時決定加入救援隊的,他在美洲時多在小島間奔波常坐直升機,已經習慣了這種忽上忽下的失重感覺。
機型大,抵達目的地後由於地面條件不足無法降落只能懸停在空中,機上的醫護人員都必須借由繩索滑降到地面。鄭志卿攀過岩,用起來毫無障礙。季賢禮也有經驗。但其他人一看距離地面起碼十層樓高,就靠晃晃悠悠的繩子下去全傻了眼。
同行的軍人一個個教他們如何使用速降繩。鄭志卿第一個落地,解開繩子仰頭沖上面喊何權的名字,讓他別害怕。何權閉著眼滑下來,被鄭志卿一把接住抱進懷裏。薛偉拽著繩子跪在直升機門口不敢動彈,差點讓季賢禮一腳給踹出機艙。
機上人員剛全體安全落地,一波餘震襲來。鄭志卿一手拽著何權一手扶住趙玥,晃了三十多秒才平靜下來。降落地是臨時搭建的醫療區,已經有一批醫護人員先行抵達,二十個帶著紅十字的醫療帳篷裏均有白大褂進出。
季賢禮、鄭志卿、薛偉有急診背景,跟著搜救隊進鎮,何權與趙玥留在醫療區接診傷患。道路完全斷了,大部隊和挖掘機械還沒到,清障工作進度緩慢,有的地方要過去得手腳並用地爬。
雖然路面沒有形成積雪,但落下的雪化了後弄得路面泥濘濕滑,平時只需要走二十分鐘的路搜救隊用了近一個小時。所幸來的都是中青年大夫,又多是幹急診的體力好,要不自己先累殘了也別想救人了。
鄭志卿在一處廢墟旁看到了滿身泥土的謝淼,著實鬆了口氣。謝淼的額角貼著髒兮兮的紗布,其他地方看起來並無大礙。他也看到了鄭志卿,立刻指著不遠處坍塌的樓體廢墟說:“那邊埋了十多個,你們趕緊過去幫忙吧。”
廢墟裏一旦發現人醫生立刻上前確認生命體征,已經死了的先放棄,緊著活的救。鄭志卿這邊正給一位傷者紮止血帶,聽到旁邊傳來女人的嚎哭聲。
“求求你們了,救救我男人吧!”她披頭散髮地跪在搜救隊隊員面前,臉上的泥土被眼淚沖花。
她男人死了,剛季賢禮已經確認過。死者被埋在廢墟下,只露出頭和半個肩膀,想完整的弄出來勢必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災後四十八小時是搜救倖存者的黃金時段,過了這個時間,能倖存下來的寥寥無幾。
“他推我出來自己卻被埋在下面,求你們了,救救他!”不願面對現實的女人苦苦哀求搜救隊員,見他們忙著挖坍塌的建築材料救正在下面喊“救命”的人無暇顧及自己,又轉頭去求正在為傷者包紮的鄭志卿,“大夫!您發發善心!只要能救他!我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
儘管心酸,但鄭志卿也只能無奈地勸她先離開這裏。
“還有餘震,大姐,太危險了,您先跟著那邊的人去營地好麼?”鄭志卿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半拖半抱地送到組織倖存者往駐地撤離的搜救人員面前,“她受了刺激,照顧下。”
沒等搜救隊員的手伸出來,女人突然猛扇了鄭志卿一巴掌,歇斯底里地大叫:“你們不是來救人的嘛!?為什麼不去救我男人?!”
這巴掌似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氣,鄭志卿鼻子一熱,條件反射地抬手抹了一把,低頭一看,手掌上的泥土和鮮血糊到了一起。搜救隊員見醫護人員挨打,忙上手把女人拽開,然後詢問鄭志卿是否需要幫助。
拽出塊紗布擦掉鼻血,鄭志卿擺擺手,叮囑他們照顧好那女人,又返回到等待治療的傷者身邊。
他不會責怪那個絕望的女人,突降的災難使這裏絕大多數人都崩潰了。
何權在持續突發的餘震中實施了兩台剖宮產手術,患者都是家屬和搜救人員用擔架抬來的。發電機供電不穩,帳篷裏的燈忽閃忽滅,給手術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他從未如此緊張過,哪怕是第一次上手術臺時也比眼下的狀態要輕鬆。
電燈曾熄滅了長達五分鐘之久,趙玥不得不用手機自帶的電筒給何權做照明,以確保他能及時縫合,同時還得兼顧遞手術器械。兩台手術下來,雖然山區的氣溫在零度以下,但他們貼身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透。
物資有限,做不到一人一套器械。結束手術,何權跟趙玥忙著把器械扔進沸煮的開水裏消毒。零星飄落的雪花被蒸汽燙化,一滴滴水珠凝在何權長長的睫毛上,隨著微顫的眼睫滴落下來。趙玥以為他哭了,趕緊摸了塊乾淨紗布遞給他。
何權擺擺手,抹去臉上的水滴。
“太慘了……”趙玥輕歎,“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是如此的渺小。”
“眼下不是的感慨時候,能多救一條命才是重點。”
拍拍趙玥的肩膀,何權用手術鉗逐一夾出消好毒的器械塞進無菌袋裏封存。
越來越多的救援者趕到,也有越來越多的倖存者被送到醫療區。輕傷的留下治療,重傷的立刻安排入院,直升機螺旋槳的轟鳴聲始終未曾停歇。
距離抵達災區已超過二十個小時,何權中間只喝過一次水,含了塊趙玥塞他嘴裏的巧克力,根本沒空吃飯。到了這兒的醫生不再分科,誰有空誰接傷者,只有必須手術時才按科室分。何權彷彿又回到了在急診輪轉的日子,雙手始終不曾停歇。直到手抖得拿不穩縫合線,才不得已坐下來喘口氣。
比他們先到的那撥醫護人員裏已經有累趴下的了,聽說超過三十個小時未合眼。就在剛剛,餘震引起了營地旁邊的山體滑坡,有一個醫療帳篷被埋了,兩個醫生外加一個護士都被拍在了下面,還有正在接受手術的傷者。幸運的是,挖掘及時,人都活著,但那三個醫護人員顯然不能再繼續幹下去了,心理受到了極度的重創。他們會跟著下一批重傷患回到市區,遠離危險,但心中的陰影可能這輩子也無法消除。
何權讓趙玥也跟著一起走,趙玥不肯,說他性別歧視。何權連擠出個笑的力氣都沒了,只是輕輕勾了下嘴角。頭頂又響起直升機的轟鳴,身前烤的火堆幾乎被螺旋槳卷起的氣流扇滅。何權迎著風眯起眼,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順著速降繩利索地滑落。
歐陽腳一沾地立刻往營地這邊走來,左右張望尋找負責人。瞅見何權,他先跟對方打了聲招呼。何權坐著伸出手和他握了握——省點兒力氣,剛收到消息,待會還有個胎位不正的要剖,正在送往營地的路上。
“什麼時候到的?”歐陽說著,朝自己帶來的人揮揮手,那些人立刻訓練有素地接收“黑鷹”直升機上陸續投下的物資。
“昨天吧?要不就是前天?”何權邊說邊捶捶肩膀,“你這是把海軍陸戰隊帶來了?”
“都是以前的戰友。”別在腰間的步話機響了起來,歐陽拿起來回應過對方,沖何權點了下頭,“我先去見負責人,忙完說。”
“忙不完。”
何權撐著膝蓋站起身,拖著灌了鉛似的腿挪進醫療帳篷。趙玥蜷在醫療床邊小憩,聽到動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何主任,我睡了多久?”
“不到二十分鐘,再睡會兒,等下還有手術。”
趙玥打著哈欠站起來,指了指放醫療器械的推車下面:“有泡面,您吃點東西吧。”
彎腰從推車下層拿出盒泡面,何權掀開蓋子掏出裏面雜七雜八的配料拆開撒進去,再澆上開水。等待泡面泡開的時間裏,他靠在支帳篷的柱子上睡著了,但只睡了不到五分鐘就被趙玥叫醒。
“瞧您累的,怎麼做手術啊。”趙玥投了塊紗布給他擦臉——何主任的俊臉可是大正的公共財產,咋能髒得人神共憤?
擦乾淨臉,何權掀開被叉子卡住的速食麵盒蓋,吹吹熱氣說:“我啊,一拿起手術刀就跟打了——咳——”
把泡面往趙玥手裏一塞,何權轉臉沖出帳篷,彎下腰撐著膝蓋嗆出一大口胃酸。趙玥追出來看到他吐了,忙上手拍他的背。
“沒事吧?要不先睡會。”趙玥焦急地四下張望——專務他們還不回來,現在營地就何權一個產科大夫,這麼連軸轉下去,再一台手術就垮了。
十個小時之前收到過鄭志卿的消息,說還在鎮上救援,另外他告知何權說謝淼沒事兒。何權也在營地見到盤永修了,一家人都沒事,只有地震時小女兒跑出來摔了一跤,額頭擦破點皮。盤永修說這是托謝淼治病救人積德行善的福,全村的房子都塌了,就他們家的沒事兒。
何權使勁咳了幾聲,艱難地直起身問:“速食麵裏的調料包壞了吧?怎麼味道那麼噁心?”
“我倒覺得挺香的……”趙玥皺皺眉,“要不吃點壓縮餅乾?還有火腿腸。”
何權臉一僵,又弓身倒出一口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