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距離災難發生已過去五天,初步統計死者逾千人,傷者上萬。營地的帳篷裏躺滿了等待轉移至市區的重傷患者,以及累趴下了的救援及醫護人員。
給何權紮上加了電解質的葡萄糖,趙玥嚴厲要求他必須躺下睡兩個小時。剛何權接完一個孩子從椅子上起來時差點沒栽地上,冷汗眼看著往出冒全身抖得比地震得還厲害。
“你這什麼也吃不下去還不睡覺,找故事呢!”
部隊的人一到,醫療兵分擔了護士們的工作,趙玥好歹能睡上幾個小時,可何權不行。雖然鄭志卿他們回來了但受外傷的遠比生孩子的多,接診臨產患者的帳篷裏也只有他在堅守。
“你少念叨兩句我還能多睡幾分鐘。”何權閉著眼躺在簡易行軍床上,雖然支床的金屬管子硌得慌,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卻比迪拜超五星級飯店裏的水床還舒服。剛滿眼冒金星出虛汗打顫,顯然是低血糖了。趙玥塞了他一嘴的巧克力都提不上來,沒轍只好打點滴。
“趙玥,去找薛偉,讓他先把那個孕三十六周腿部骨折的傷患簡單處理一下,我睡半個小時起來剖,要不好多藥用不了。”
“他跟季副院長在搶救一個內出血的。”
“鄭志卿呢?”
“專務剛跟歐陽他們的直升機走了,說是礦上發現倖存者了。”趙玥打包了一大袋醫療垃圾,準備拿去集中處理,“行了你別操心了,我能處理。”
“也是,你天天看,都成半個醫生了。”
何權的聲音慢慢降低,極度的疲勞,身體實在扛不住。趙玥看他睡著了,輕手輕腳退出帳篷。
十四個礦工被埋在礦道裏,搜救隊挖到一半礦道裏又塌方了一截,只好從另外一側開挖。鄭志卿和歐陽他們抵達時,剛打通個拳頭大小的通氣孔以免礦工窒息。為防止繼續塌方,搜救隊員暫時停下來,研究萬無一失的營救計畫。現在物資是不缺了,就缺人,好多地方機器過不去,只能靠人力一點點挖和搬。
跟歐陽一起來的都是曾經的特種兵,鄭志卿眼看著他們腰上拴根安全繩就敢負重十幾公斤、徒手順著剛挖出來的救援通道往下爬,給礦工送食物和水。這幫人雖然年過四十但個個身強力壯。二十多米的救援通道直上直下,全是土和石頭,他們就在上面一點點用軍用匕首鑿出勉強落腳的地方。
等待搜救隊繼續挖掘時,鄭志卿得以暫時地休息片刻。在鎮上待了近兩天兩夜,回到營地又繼續搶救傷患,五天他只睡了不到十個小時。趕上倖存者被埋他也要上手幫忙挖掘,幾天下來也撈不著打理自己,鬍子拉碴,衣服裹得看不出本色,平日梳得油光可鑒的頭髮此時已經髒得打綹。
歐陽看他反復地攥握左手,問:“手傷了?”
“舊傷,骨折過。”鄭志卿緊緊攥住左手,手背上青筋暴突。長時間的持續用手和陰冷的天氣使得他左臂舊傷發作,疼起來噬骨。
陰冷的天氣也讓歐陽的槍傷隱隱作痛,所以他能體會鄭志卿的痛苦。從掛在腰間的戰術包裏取出支空氣針劑遞到鄭志卿面前,他沖對方抬了抬下巴:“打一針好點兒。”
儘管針劑上沒有任何標記,但鄭志卿知道那是杜/冷/丁,抬手推了回去。
“斷的時候都沒打過,現在更用不著,緩緩就過去了。”
“行啊,看不出來,你一介書生還挺硬氣。”歐陽將針劑收起來,又打開煙盒遞了過去。
鄭志卿繼續擺手。
歐陽點上支煙,回手把煙盒扔給戰友,看著鄭志卿哼笑一聲:“怪不得洛少總念叨你的好,堂堂鄭氏的二少,又能忍得住傷痛又無不良嗜好,趕上這種事兒還沖到救援一線,可敬。”
“堂堂的華醫堂總裁肩扛手抬廢石斷壁,大愛無疆,同樣可敬。”鄭志卿投以滿含敬意的目光,“我以前對你沒什麼好印象,覺得你這人自私又狂妄,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歐陽大笑:“不好意思,我對比我高的男人沒興趣,奉承話就免了。”
鄭志卿低頭笑笑,然後向歐陽伸出右手。
“很高興能交你這個朋友。”
何權睡了一個小時,起身拔掉輸液針頭,下地時卻發現腰酸得直不起來。他扶著支撐帳篷用的管子緩了好一會,才慢慢站直身體。走出帳篷,外面已是清晨時分,空氣裏卻飄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喉嚨裏嗆上口酸水,何權捂著嘴嗆咳幾聲,平靜下來後去物資發放處要了瓶水。
“何大夫,你還好吧?”負責分發物資的志願者看他臉色蒼白,抓起塊威化餅乾塞進他手裏,“我剛聽趙玥說,你這兩天都沒吃什麼東西。”
“這輩子也不想看見速食麵和火腿腸了。”何權乾笑一聲,放下水瓶撕開威化餅乾的外包裝,剛要吃,突然看到一個髒兮兮的小姑娘抱著個佩奇小豬——粉色的毛絨此時已髒成了灰色——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嘿,你想吃這個?”何權蹲下身,沖她招了招手,“來。”
災區民眾的配給是按人頭給的,雖然不至於餓肚子,但小孩子喜歡的甜食卻很難拿到。高能量的食品優先供給醫護人員和救援隊,主要這裏路還沒通,僅能靠直升機運輸物資。送過來的都是醫療用品和飲用水,僅有的幾盒威化餅乾還是志願者自己帶來的。
巧克力倒是管夠,但那味道何權真不敢恭維。
小姑娘謹慎地靠過來,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沒好意思伸手。何權拉起那髒兮兮的小手,將裹著半截包裝紙的威化餅乾放到她手裏。
“吃吧。”他抬手抹去小女孩臉上的一塊污漬,指了指志願者妹子,“這位大姐姐很了不起的,會變魔法,說不定明天就有棒棒糖了哦。”
“何大夫,現在的孩子比大人精,很難騙的。”志願者笑著說。
女孩看看何權,又看看志願者,小聲說了句謝謝,然後將威化餅乾掰成兩截,把裹在包裝紙裏的那截又遞還給何權。
“叔叔你吃。”
“真乖。”何權沒有拒絕孩子的分享,“你父母呢?”
“他們還在鎮上。”女孩咬了一小口威化餅乾,細細嚼著,“叔叔,你是醫生麼?”
“對,叔叔是醫生。”
“那……你可以教我做醫生麼?”女孩眨著天真無邪地大眼睛,“我聽到很多人都在喊‘醫生,幫幫我’……我很想幫他們,可是我不是醫生。”
何權眼眶一熱,抬手揉了揉女孩淩亂的髮辮,笑道:“好,等你再長大一點,叔叔教你做醫生。”
女孩甜甜地笑了起來。
陰霾了數日的天空中,雲層破開一絲縫隙,初升的太陽將光芒暖洋洋地灑滿大地。
礦工全部安全救出,雖然都有不同程度的外傷,但無性命之憂,經過歐陽和鄭志卿的簡單處置後,由搜救隊護送下山。乘直升機返回營地,鄭志卿只來得及跟何權打聲招呼又趕去見大哥。
路剛挖通,鄭氏援助的物資在山腳下堵了三天終於送上來了,鄭志傑親自跟車。他看到鄭志卿活像從兵馬俑坑裏爬出來的,鼻子一酸,抬手將弟弟緊緊擁進懷裏。
“媽和爸都很擔心,你怎麼一個電話也不往家裏打?”
“基站全塌了,手機沒信號,衛星電話又不能佔用。沒事兒,讓他們別擔心,危險活兒不用我幹。”
鄭志傑點點頭:“我聽院長說,何權也來了?”
“是,這幾天接了十多個孩子。”鄭志卿擰開瓶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半瓶,用手背抹了下嘴說:“正好你來了,帶他回市區,還有急診護士長趙玥,他們倆都累垮了。”
“行,等卸完貨的。”鄭志傑拍拍弟弟的臉,“收拾下自己,昨天媽在電視上看見你髒成這鬼樣子,哭了好幾個小時。”
“出來的太急,沒帶換洗衣服,待會洗把臉。”鄭志卿無奈地笑笑。
“你什麼時候回去?”
“計畫是半個月,這次受災的人預計有七八萬,現在還有近五千人失蹤。”鄭志卿斂起笑容,無奈地歎了口氣,“已經六天了,很難再有人倖存,最近的二十四小時,連搜救犬都沒有發現。”
“哦,對。”鄭志傑朝遠處喊了一聲,“阿強!把狗帶過來!”
阿強是鄭志傑的司機,聽到召喚,拉開車門將兩隻杜賓犬牽下來帶到鄭志傑身邊。鄭志傑給了個命令,兩隻杜賓犬乖乖坐下。
“狗給你留下,搜救它們不行,看物資沒問題。”鄭志傑壓低聲音,“我聽說,這邊兒東西老丟。”
鄭志卿看了眼狗,發現狗也看著自己,聳了下肩膀說:“人多手雜,大正送來的物資每天都丟。我就納悶,鬧災鬧成這樣,怎麼還有人趁火打劫啊?”
“人心險惡,老弟,有人想趁鬧災狠撈一筆。就我們堵在山下的時候,有人賣茶葉蛋,二十一個。”
“真好意思開口!”鄭志卿愕然。
“嘿,要麼說呢,想掙錢就得臉皮厚,我都想給那賣茶葉蛋的雇回去當業務。”鄭志傑邊說邊笑,“最後還是沒忍住給了丫一拳,沒見過錢的傻逼玩意兒。”
鄭志卿扶住老哥的肩膀,兄弟倆笑成一團。
何權不走,儘管他已經累得爬不起來了。鄭志傑在旁邊等著的時候頻繁地看表——他在山底下耗了三天,公司裏一大堆事兒等著他回去處理。再說這只是第一批物資,路通了,後面還有很多。
“等景瀟過來我再走。”何權艱難地撐起身體。沒病患他就慫,有病患他就跟打了雞血似的。
“景瀟得後天才過來。”鄭志卿聽趙玥說何權這幾天胃病犯了,吃什麼吐什麼,今天連喝水都吐,立刻急得冒火,“你這樣回去也不能立刻上班,起碼得歇兩天。”
“至少我還活著。”何權指了指帳篷外面,“空場上躺著多少?石頭底下還埋著多少?我回去也不踏實。”
鄭志卿無奈地垮下肩膀。
“何權,別逞強,跟我走吧。”鄭志傑也勸他,“我看唐葳也來了,她是產科的吧?你能幹的活兒她不也能幹?”
“她來露個臉就走。”何權撇嘴。腰上驟然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酸痛,他忍不住皺起眉頭,弓身用額頭抵住鄭志卿的腰側。
“阿權?”鄭志卿忙扶住他的肩膀,“怎麼了?”
“沒事兒,別耽誤時間了,鄭志傑,你走吧。”何權擺擺手,側頭看向蹲在帳篷口的兩隻杜賓,“這狗不咬人吧?”
“鄭家的人不咬,其他人就難說了。”鄭志傑偏了下頭,“那你歇著,我先走了。”
“哥,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大哥離開帳篷,鄭志卿拽過把凳子坐到行軍床邊,沖兩隻杜賓招招手。何權不怕狗,但那兩隻杜賓體型高大目露凶光,牙尖齒利,看上去一個眼神不對就能咬他一口的樣子,於是他本能地往鄭志卿身後縮了縮。
“這是我老婆,你們要對他好點,聽到沒。”鄭志卿依次摸過杜賓的頭頂,結果兩隻狗各自偏頭閃開,倍兒不給他面子。
“當著狗你得瑟個屁啊?”何權“嘁”了一聲。
這句質問聽起來富有攻擊性,杜賓們警覺地豎起耳朵——它們可以不待見二少爺,外人不行。何權一看狗豎起耳朵,趕緊抿住嘴唇,往前推了推鄭志卿給自己當屏障。
突然,其中一隻杜賓的鼻樑微微皺起,爾後靠近何權的腿嗅了嗅。另一隻杜賓也做出了相同的動作,弄得何權莫名其妙之餘又有些緊張。接下來的事情就更出乎他的意料了,剛剛還對他冷眼相待的杜賓起身走到床邊,分別用頭頂拱了拱他的手。
“它們喜歡你,阿權。”鄭志卿酸溜溜地說。
“你以為我跟你似的,人嫌狗不待見?”何權說著,謹慎地摸了摸狗頭,發現兩隻杜賓犬確實對自己的態度很溫順,“奇怪,我也沒給它們吃的啊。”
鄭志卿想了想,笑著側頭親親何權的臉:“這說明它們已經接納你為鄭家的人了。”
“哪涼快哪待著去,誰是你鄭家人?”
何權皺起眉頭——咋的?我身上還有鄭大白的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