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周而復始

　夏風與繁星在天旋地轉中塌陷。

　巫瑾意識迴歸， 從衛時懷中消失。

　衛時再次睜眼。

　耳邊風聲獵獵。

　眼前是白雪皚皚的R碼基地。

　意識通訊中， 宋研究員問明情況，恍然：“是這樣的， 意識和夢境存在分層，小巫先是陷入到R碼基地的現實記憶，然後才陷落到模擬出的‘21世紀記憶’。”

　“衛哥你是跟着小巫一層一層掉下來的，要想出來也得一層一層上去。不過反正這會小巫也快醒了。給您推薦一個快捷通道！直接切斷連接走出治療艙——”

　衛時沒有理會，踏上柔軟的雪地。

　風雪將R碼基地上空的黑煙吹散， 取而代之的是濃重嗆人的霾。雪片在視野中渾濁不清， 周圍建築物零零散散，能看出和全盛時的R碼基地還有相當大的差距。

　告示欄上一塊電子頻亮着日期。

　3004年1月31日。

　巫瑾4歲記憶中R碼基地。

　大概是因爲意識主人迴歸到了這層記憶，漫天風雪中的基地多了不少生氣。改造人、教官、研究員與基地人員在雪地中匆匆行進。

　衛時逆着人羣走過， 卻沒有一人真正看見他。

　此時他是巫瑾記憶中的幽靈。

　衛時走到基因復刻室的大門前， 陰森的菱形花紋像無數只密密麻麻拼合在一起的眼睛。

　他推開門，視線直直看向門幼年的巫瑾。

　和從R碼恢復的那盤監控錄像中一模一樣。

　矮矮的，小小的，胳膊臉頰都軟乎乎帶着奶香， 乖巧坐在板凳上，用一塊棉花按壓藥劑注射針孔裏躥出的血珠。

　“門被風吹開了？”一位帶着口罩的研究員問道：“外面風那麼大，誰忘記鎖門了？”

　沒有任何人能看見衛時。

　微開的門扇帶入一道微弱的光源，帶着寒涼的冷風打在地上、醫療儀器上、病牀上、巫瑾靠坐的牆上。

　小小的幼崽睜大眼睛看向光束， 然後表情立刻雀躍， 止血棉也不按壓了， 伸手去追逐牆壁上的光斑。

　“這是怎麼了？”立刻有研究員過來訓斥巫瑾坐好：“不是說他是這一批次裏面最乖的嗎……”

　衛時大步走上前， 就要抱着巫瑾從實驗室離開，半透明的手掌卻直直穿過小幼崽的胳膊。

　衛時看向自己的手。

　他只是巫瑾記憶裏的幽靈。

　意識通訊中，宋研究員還在觀察巫瑾治療艙波動：“衛哥，你不出來，守着看電影呢？這會兒小巫和你都沒交互……”

　意識世界再度場景翻覆。

　衛時依然站在基因復刻室內，虛擬屏幕顯示爲3007年9月，門外暖陽高照。原本的病牀被“浸入式情景模擬”操作儀器取代。

　儀器內不見巫瑾。

　桌上散落着21世紀偶像巨星“巫槿”的紙質生平資料，和載有錄像的存儲芯片。

　有兩位研究員在閒扯。

　“他在練舞？這是真把自己浸入進去了？做個實驗而已，他還把自己當成那個21世紀巨星了？”

　“阿法索教授說了，也別總把人當成實驗獸，小朋友看着怪可憐的。想學什麼就學，也不耽誤實驗。”

　“行吧，對了明天開始做第一次篩選，給所有‘劍鞘’過一遍被父母遺棄那段場景，檢測一下性格和服從度……”

　衛時表情冰冷。

　耳邊是宋研究員的呼喊：“哎衛哥你怎麼回事，你自己的情緒波動怎麼上來了——”

　場景再變。

　九月的炎熱倏忽褪去，時間線再次推移，已經是3012年的深冬，距離R碼基地解散只剩一年。

　巫瑾終於出現在基因復刻室內。

　儀器屏幕顯示，此時給巫瑾注射的MHCC精神安撫劑已經是正常改造人的15倍，12歲的巫瑾安靜沉默，坐在病牀前目光看向窗外。

　一片寂靜之中，少年突然站起，臉色蒼白飛快拍打着基因復刻室的門窗。

　衛時從背後覆住巫瑾單薄的肩膀，目光順着巫瑾視線看去。

　男人身形巨震。

　那裏是19歲的自己。少年衛時剛打完架一身戾氣，正快步向改造人寢室走去。巫瑾在用最大的力氣拍打改造室的窗框，然而復刻室牆壁厚重隔音。年少的衛時頓了一下，最終當成了幻聽，頭也不回消失在視野之中。

　巨大的聲響卻是驚動了隔壁的研究員。

　“怎麼了怎麼了？”

　“把人按住，教授說了，他算是初步改造成功了。這會兒是感應最強的時候，估計他看到和他能匹配上的改造人了。”

　“這……要跟上面彙報嗎？”

　“彙報個錘子！邵小公子今天出任務不在基地，他是邵公子欽定的劍鞘。懂？”

　兩位研究員立刻就要把巫瑾從窗戶口扒下，突然一人“哎呦”一聲：“上頭那畫框怎麼掉下來了——”

　衛時攥着畫框一角，狠狠砸下，如同幽靈一般護在巫瑾身前。

　眼前再次光影翻覆。

　3013年2月。

　時間僅過去兩個月。

　巫瑾從“浸入式情景模擬”艙出來，在洗手間吐完。

　門外大雪紛飛。

　基因復刻室的所在的角落偏僻，鮮有人光顧。巫瑾不抱希望往窗外一瞅，暗淡的眼神突然亮起。這一次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距離R碼基地解散只剩7個月。

　基地內風聲不斷，毛冬青把剛滿二十歲的衛時拉到偏僻一隅，給他遞了根菸。

　香菸在基地內標價昂貴，需要足足200貢獻點才能兌換。毛冬青上了情緒鎖，又出了幾次任務，才攢了不過一兩千點，能掏出來是下足了血本。

　等基地解散，再多貢獻點也沒有用。

　兩人狠狠吸了幾口。

　毛冬青：“你下個任務要出國界。”

　衛時嗯了一聲。

　毛冬青：“解散之後的事我打聽過了，一人分配2管子MHCC，以後就不管死活了。這次出任務，你把我弟帶出去。我那兩管安撫劑也歸你。”

　衛時擡起眼皮子。

　兩人沉默把煙抽完。

　半小時後，一臉不服的毛秋葵被哥哥強扭着送給衛時。

　基因復刻室門外，毛冬青頭也不回地走了，毛秋葵蹲着，紅着眼眶巴巴掉眼淚。

　衛時也沒耐心：“小崽子，自己起來。”

　毛秋葵竟然哇的一聲哭了：“我操……#￥&#￥我才不跟你走！我要找我哥，憑什麼……”

　衛時一言不發。

　毛秋葵也才十幾歲出頭，哭的稀里嘩啦沒了形，還能吸溜鼻子自說自話：“我以後要開飛機炸了這裏！”

　“我要出去賺錢給我哥買精神安撫劑……”

　“我不想走！我要我哥，我哥早、早上還答應了給我堆個雪人……”

　衛時早就聽得不耐煩，最後忍無可忍站起。

　毛秋葵哭了彷彿得有半天。

　“擡頭。”

　一個歪七扭八的雪人堆在毛秋葵旁邊。

　毛秋葵呆呆看向雪人。

　衛時突然一腳把雪人踹倒。

　腦袋、充作雙手的樹杈、鼻子散落一地。

　衛時最終忍着沒去揍毛秋葵。

　“看到了沒？”

　“被你哥護了十年，你他媽也該長大了。”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

　基因復刻室內。

　巫瑾看着沒人要的散落一地的小雪人，眼睛一閃一閃。

　他擦乾窗戶上呼出的溼氣，繼續守着門口的雪人。直到小雪人完全被積雪覆蓋，才依依不捨離開實驗室。

　浮空城實驗室，警報突然大作。

　宋研究員一驚：“衛哥你該出來了。你那波動都要比小巫更高了，還有快要6個小時了，你自己也是病人，不能在意識世界逗留太久——衛哥，裏面無論看到什麼都只是發生過的事情。過去不能代表現在……”

　意識世界再次天昏地暗。

　時間線拉到R碼基地覆滅當天。

　記憶在飛速快進。

　基地到處一片火光，13歲的巫瑾看向窗外。

　衛時最終沒有按照毛冬青的計劃悄悄逃出基地，也沒簽下R碼的S級人形兵器實驗合約，相當於放棄了供應不絕的精神安撫劑。

　衛時直接叛變了。

　兩輛軍用物資車被他用槍壓着，向着聯邦最混亂的邊界進發。有教官在厲聲叫罵：“當初誰說衛時可靠，能去浮空城出任務的？浮空城兩個暗線都被他殺了，那個叫阿俊的投靠他了，裏應外合——”

　基因復刻室內。

　阿法索教授擡了下眼鏡，看向巫瑾：“你恨他嗎。邵家失勢，R碼基地解散。如果衛時不叛變，按照最適優先匹配準者，明天你就該是衛時的劍鞘。”

　“他是最匹配你的改造人，你等了很多年吧。”

　巫瑾搖頭，對於這位醉心於學術、敵視R碼高層、盡己所能給予改造人庇護的教授極其尊敬。

　阿法索嘆息：“明天起，劍鞘項目會轉給聯邦科研所。”

　“利劍搭配劍鞘，在帝國有近百年的研究歷程，”阿法索聲音蒼老，講起自己的研究項目，就像在陳述一個故事：“能匹配的上機率太小了。你匹配頻域廣，給誰解鎖都行，但衛時只有一個。”

　“錯過了，以後就再沒機會了。”

　巫瑾想了想，咧嘴：“也是。如果以後再也遇不到他，我希望他能在外面能過的比我好。”

　阿法索失笑。

　身後，衛時像記憶裏徘徊的幽靈，他死死看向巫瑾，像是要把人牢牢印刻在意識最深處。

　時間線摧枯拉朽推進。

　3014，邵瑜適配巫瑾出乎意料失敗。阿法索怒斥趕走邵瑜：“你是想解鎖還是想在意識裏殺人？直接跳過意識融合期就讓小巫幫你解鎖？你以爲你爹還在，還能護着你？！”

　3015，邵瑜叛變。

　3017，3018。

　意識通訊，阿俊抓狂：“衛哥！6小時30分鐘了，衛哥你該出來了……”

　宋研究員早就放棄和衛時溝通，技術人員的脾氣極大，不僅不勸衛時還拉着阿俊出來：“不管他了，愛看電影就看吧。6小時不出來也沒啥事，就是後遺症，呵呵-呵呵。”

　3018年夏。

　邵瑜利用帝國侯爵身份便利，向聯邦媒體曝光“原XX高等科技院校校長阿法索主持R碼人體改造實驗”，輿論瞬間挑起全民公憤。

　只有R碼名不見經傳的練習生魏衍替這位教授辯解，然而很快被埋沒在輿論之中。

　幕後同樣有聯邦高層在推波助瀾，彷彿只要阿法索擔責，所有關於R碼的民憤都能找到宣泄點。

　巫瑾依然不被允許接觸任何報刊網絡。

　清晨，阿法索照例走進實驗室。

　研究助理顫抖替這位老教授接過大衣。

　阿法索溫柔道謝：“謝謝。勞駕，能不能再借我一輛懸浮車，要有自動駕駛檔位的。還有，請把我的研究院外門備份鑰匙找給我。”

　幾分鐘後，阿法索出現在巫瑾面前。

　和邵瑜適配失敗的巫瑾被視爲失格，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太陽。巫瑾正拿着屬於“巫槿”的XX選秀節目報名表，安靜等待今天的“浸入式情景復現”訓練。

　阿法索調亮實驗室的光照，等巫瑾慢慢適應。

　然後示意少年擡起手臂。

　“N型記憶藥劑，你的抗藥性強，打完之後應該還有2小時記憶清醒。”

　巫瑾愕然。

　阿法索懷念：“我的父親養過很多鴿子，它們是爲了贏下比賽而生。就像是爲了匹配利劍而早出的劍鞘。”

　“但它們比劍鞘更幸運。”

　“無法匹配的劍鞘會被銷燬，在比賽中失格的鴿子卻會被放飛。”

　阿法索把懸浮車密鑰設置爲巫瑾的虹膜，將研究院鑰匙遞給巫瑾。

　“我經手了這麼多隻鴿子，卻只能放飛這一隻。”老教授笑了笑，把N型記憶藥劑注射給巫瑾，祝福：“希望你把所有不高興的都忘掉。”

　“懸浮車是自動駕駛。在目的地座標，我給你設了個驚喜。”

　巫瑾猛然意識到什麼，竭力想要開口，卻在藥劑作用下昏沉無力。

　阿法索看着機器人把巫瑾推上懸浮車，愉悅開口：“今天的浸入式情景復現訓練取消。明天的、後天的，以後的都取消。”

　懸浮車消失於天際。

　門外，無數民衆叫囂着讓研究員交出臭名昭著的老教授。

　助理接到頂頭上司電話，顫抖着去敲阿法索的辦公室大門：“教授，研究員希望您能夠出席公審……”

　房門吱呀打開。

　老教授的雙腿在半空中無力懸掛。

　助理尖叫：“救、救人啊——”

　意識世界，衛時最後看了眼老教授，跟着意志昏沉的巫瑾上車，以幽靈身份護着巫瑾。

　懸浮車目的地設爲座標追蹤模式，追蹤的是一段芯片信號。

　R碼基地三位S級改造人體內都植有芯片，此時邵瑜遠在帝國，魏衍在R碼娛樂當練習生，追蹤的目標只可能是衛時。

　目的地在白月光娛樂。

　巫瑾依然在與藥性僵持掙扎，手中還攥着用於“浸入式情景復現”訓練的21世紀報名表。報名表原本在實驗室內保存完好，接觸夏日強烈光照後迅速加快氧化、泛黃。

　幾百公里之外。

　距離巫瑾初遇衛時只剩12小時。

　浮空城內剛剛猜拳決出由紅毛代替阿俊，跟着衛哥去克洛森秀出道，搞戰隊、摻一腳娛樂產業洗錢。

　紅毛突然想到：“不對啊，咱們連克洛森秀報名表都沒。那報名表還不能打印，做了防僞的，怎麼參賽？！”

　宋研究員冷靜分析：“去大戰隊去拿。井儀、白月光那種，每年都有好幾百張。用不完也是浪費。”

　衛時收到傳訊。

　距離兩人初遇只有11個小時。

　衛時掃蕩完白月光庫存，保安紛紛向警報處涌去：“臥槽，這什麼人？就偷了兩張報名表？沒損失其他貴重物品？有病吧他！”

　後門安保空缺，愣是沒人發現進來一隻巫瑾。

　巫瑾下了車，眼神茫然。

　N型記憶藥劑終於開始作用。

　門口豎了個“報名處”指示牌。

　巫瑾高高興興走去！

　距離兩人初遇10小時。

　巫瑾被快速送往克洛森秀初賽的懸浮車，曲祕書在身後憂心忡忡：“多漂亮的小寶貝，千萬不要被打傻！”

　初遇前6小時。

　巫瑾、衛時分兩架直升機進入比賽。

　6小時後。

　樹墩上的巫瑾臉色慘白：“救命啊啊啊啊啊——都是誤會——”

　一把槍抵在小卷毛上，衛時揚眉：“哪裏來的兔子精？”

　巫瑾第一個反應竟然是看向虛空。

　那裏有幽靈一樣守着他的衛時。

　巫瑾或許看不到，但直覺似乎又能感覺得到。

　幽靈衛時給了記憶中的自己一槍托。

　剛剛參賽的衛時猝不及防被砸翻在地。

　幽靈衛時最後抱住巫瑾，在他額頭虔誠親吻。

　去吧，他會保護你。

　衛時守了巫瑾一路，從4歲到虛19歲，最後面無表情看了眼被槍托砸翻的自己。

　我把人交給你了。

　意識世界中，所有亮光終於熄滅。

　儀器滴滴作響。

　宋研究員驚喜：“小巫醒了，讓紅毛把人弄出來，別管衛哥，這人看電影上癮了——”

　衛時一腳跨出治療艙。

　巫瑾所在的艙體開啓。

　治療艙前，剛剛站穩的紅毛被擠開。

　衛時低頭，正對上巫瑾還傻愣的視線。

　巫瑾終於反應過來，掙扎着就要坐起。

　衛時一把將人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