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獸孔目

　叢林中一片寂靜。

　咔擦一聲， 衛時看也不看明堯， 漠然給麻醉槍拉開保險。

　0.5口徑的彈道中，裝有巴比妥類鎮定藥劑的皮下注射針泛着寒光。只要這把麻醉槍的扳機按下， 載有注射針的飛鏢就會彈出，在與目標撞擊時推動栓塞注射——

　持槍的手修長、穩定， 槍繭厚實， 從手臂到指骨每一寸都像是精心設計的殺器。

　明堯第一反應， 就是嗖的一下躥到巫瑾身後！

　這位衛時選手90%以上的人氣來自於和巫瑾炒CP， 其餘練習生還摸不清衛選手的實力，他卻是心中警鈴大作。不說剛才這人搶了自己物資， 就從上場淘汰賽“戀人牌”表現來看，能把隊長逼迫到那種境地……絕對棘手！

　巫瑾身後颶風颳過，明堯已經穩妥藏好再不露頭。

　巫瑾：“……”

　明堯在他背後趕緊強調，像自己這樣的狙擊手可是很寶貴的！

　那跟着明堯逃難過來的第四位隊友是一名罕見的E級練習生——能在500進250中留到第四輪淘汰賽，不是有一技之長就是划水技能滿點。眼見明堯藏好， 他立刻也跟着躲到巫瑾身後。

　——正好和急吼吼的林客撞在一起。

　林客卻同樣一眼認出了衛時。

　他的想法比誰都簡單——人家都拿槍了！高級麻醉槍！己方四人還都是初始裝備白板！硬碰硬肯定不行，現在和衛選手關係最好的只有巫選手。巫哥在論壇上不是孕吐就是難產， 都說一夜夫妻百夜恩， 這人再殘忍也不會至於對巫哥下手！

　在鱗木叢生的巨蕨林中， 巫瑾的三位隊友毫不猶豫抱團成了一個緊密的點， 死死觀察事態發展——

　巫瑾毫不猶豫絕掉頭就跑。

　三位隊友：“……”

　明堯不愧爲A級練習生， 想都不想就跟着逃命， 一面上氣不接下氣：“爲什麼要跑？！”

　巫瑾努力在勁風中開口：“打不過啊！沒好槍！”

　明堯：“他不是你的那個……那個什麼……”他忽然住嘴。逃殺秀裏直男局多， 對炒CP反感的大有人在。有的練習生被形勢所迫、不得已在熒屏湊對， 實際要是有機會保準打的更兇。

　巫瑾平時和衛時互動不多，很有可能兩人只在廣告裏虛情假意，實際早已反目成仇……

　“！！！”明堯大驚，趕緊加速跑到前頭，和巫瑾保持距離防止被牽連。

　巫瑾心跳極快。

　呼吸設備因爲劇烈運動而消耗加速，臉上分不清是因爲大量耗氧還是因爲激動泛出的紅暈。

　腦海中電流窸窣而過，剛才大佬給槍上膛的動作蘇到他的腿軟，逆光而站時就像是風神翼龍破開霞光降臨——

　巫瑾趕快搖了搖腦袋，不再想被多巴胺渲染成紫霞翼龍仙子的大佬，迅速觀察周圍形勢。

　他們不是隊友，是對手。幾千臺攝像機就穿插在這座原始叢林之中，無論是出於向規則、還是向對手的尊重，大佬都不會對他放水。

　兩把槍，一套呼吸設備。

　在比賽初期稱得上是豪華的裝備優勢，放眼整個賽程卻並不突出。大佬不可能用高級新手裝滅掉他們全隊，比起開戰，更像是在逼退、清場。

　巫瑾突然在一處巨石後停步，順手扯住了跑得剎不了車的林客。

　明堯同時反應過來，回頭看向身後。

　衛時果然沒有追過來。

　與此同時，幾人背側一翼發出劇烈奔跑聲響，枯枝被踩碎、又有一小隊被逼着向山脊回撤。

　“他在……”明堯忽然開口，眼神凝重看向山谷湖泊：“在清場，他要下去拿物資了！這怎麼可能？下面全是……”

　巫瑾一聲不吭，一眨不眨看向湖面。

　兩隻長約三米的安蒂歐獸，像兩把重錘衝散了食草動物混羣。這類巨大、爆發力強悍的捕食者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灰色帶褶皺、斑點的表皮不帶彈性，唯有在狩獵時因爲四肢拉伸被扯開張平——頜骨上傾，露出尖銳的獠牙。

　在恐龍沒有出現的紀元，它們——食肉獸孔目，作爲哺乳動物的祖先，是食物鏈最頂端的統治者。

　湖邊與大象一般體型的麝足獸慌忙逃竄，然而龐大的噸位必須由四足落地支撐，這些獵物的速度比安蒂歐獸慢上不少。很快一隻行動緩慢的麝足獸被狩獵者孤立了開來。

　最後一縷霞光隱去，圍繞着這顆殖民星的兩顆雙子衛星升起——兩輪弦月遠遠相隔，詭異靜謐。

　就在此時，其中一隻安蒂歐獸終於得手，厚重的頭骨抵在麝足獸脂肪豐富的腹部得意嘶吼——

　巫瑾驟然眯起眼睛，血液加速如沸騰。

　弦月之下，衛時身如鬼魅出現。

　與裹得嚴嚴實實的多數練習生不同，他脫下厚重防護外套，只剩一件純黑低沉背心，結實的肌肉佈滿裸露在外的後頸、肩臂，眼神漠然無波，身後是揉碎月光的粼粼湖水。

　沒有人知道衛時是怎麼摸過來的，他身上潮溼的水汽有若實質，衣服卻乾燥如初。物資箱此時距離他不過十米——其中一隻正在麝足獸腿上撕肉的安蒂歐獸卻距離他更近。

　衛時眼皮子都沒擡，徑直向物資箱走去。

　五米，三米。

　安蒂歐獸依然未察覺。

　明堯倒吸一口冷氣，愣怔重複：“怎麼可能……”

　巫瑾仔細看了許久，終於隱隱有了猜測。

　安蒂歐獸隸屬恐頭獸類，有着強壯的下頷肌肉用於咬合食物，它們在麝足獸身上撕出狹長的口，過於濃郁的血腥氣削弱了其對陌生氣息的覺察。

　直到距離不足兩米。

　安蒂歐獸緩緩擡起染血的獠牙，警惕向後扭去，衛時穩穩當當、手速如電打開物資箱，迅速搜刮之後向左一個利落翻滾——

　碰的一聲，伴隨被挑釁的怒吼，獠牙狠狠撞擊在物資箱驟然落下的鋼板上。

　兩隻安蒂歐獸出擊，衛時卻比他們更快。

　湖水在月光下微微波動，他將物資背好，左手撐在物資箱上一撐，借勢一躍。暗淡的光線下，他深邃的眼部輪廓如兇獸一般震懾，肌肉鼓出爆發性的賁張弧度，足底落點先是湖邊巨石、繼而是壘起的物資箱、匍匐在地的麝足獸——

　然後徑直踩上安蒂歐獸狹長、厚重的頭顱。

　巨獸猝然驚怒哀嚎。

　消失在巨蕨叢林之前，衛時忽然向某個方向看了一眼，一晃不見。

　克洛森秀導播室，應湘湘呆呆睜大了眼，直到鏡頭掃來才秒速回復優雅。

　彈幕卻遠遠沒有這位女導師的矜持。

　“！！！你們克洛森秀的C級練習生都這麼兇悍嗎？！我有個大膽的想法，不如星際聯賽都用C級練習生去打好了惹！麻蛋好帥！”

　“這是安蒂歐獸？不是兩隻獅子犬？我兒媳婦好像有點厲害的樣子——”

　“抱緊我家小巫！！啊啊啊帥也不原諒泥！用槍指着我家兒砸你是想家暴還是怎麼滴！”

　導播室內，應湘湘臉上洋溢着奇異的笑容。

　血鴿只得接過解說：“衛選手的策略非常正確。他的清場線在湖邊25米——麻醉槍的最大射程是40米，但有效射程只有6米。25米，以他的身體素質足夠躲過任何來自選手的伏擊。”

　“衛選手沒有拿走全部物資。一個很簡單的公式，負重和行動速度成反比。那麼剩下的這部分物資只足夠武裝半個小隊，還有二十分鐘暴雨就將來臨……”

　彈幕繼續肆無忌憚飄動——“半個小隊！我家智腦兒砸妥妥夠用了！”、“你們直男不懂愛情！”、“這不是物資這是聘禮——”

　應湘湘：嘿嘿嘿嘿……

　血鴿默默看了應湘湘一眼。

　屏幕中央，機位移開。導播慢悠悠把鏡頭轉向兩個河道之外正在鱷魚對面罵街、被濺了一身泥點子的薄傳火，天空隱約有閃電劃過。

　山谷湖泊。

　衛時的消失如同驟然按下的開關，將潛伏在暗處的選手們一應喚醒。

　明堯還在神色嚴肅開口：“他看咱們這裏做什麼！小巫你沒惹到他吧！”看其表情，似乎分分鐘就能獻祭自家隊友逃命。明堯又緊接着爲自己剛才的行爲坦蕩解釋：“我不是怕死，只是在自發保護團隊的輸出核心——就是狙擊手我自己。”

　“……”巫瑾揉完臉，用視線點過明堯，害怕一切昆蟲的林客，最後是第四位隊友。

　那位E級練習生靦腆笑了笑，自我介紹：“索拉，偵查位。”

　巫瑾趕緊點頭，同樣自我介紹，心中終於瞭然爲什麼剛才這位隊友跑得比誰都快。

　湖畔，兩隻安蒂歐獸嚴密守在死去的麝足獸獵物前，一隻還在試圖強硬掰開物資箱的鎖。四人小隊的另一側，已是有火光突然亮起。

　巫瑾迅速眯眼：“至少有三隊在附近守着——”

　索拉和明堯同時開口：“四隊。”

　巫瑾點頭，兩人作爲職業練習生，經驗都比自己要豐富。然而很快他就發現三位隊友都眼巴巴看向自己。

　巫瑾茫然。

　明堯立刻提醒：“你是智腦啊！之前的比賽我都看了，就那種自動尋路自動解謎什麼都特別自動的，還是說要先上個發條怎麼的……”

　“！！！”眼見明堯伸手，巫瑾嗖的一下跳起，鼓起小圓臉。

　明堯只得收回手，喃喃開口：“早就想摸了，算了。要不咱們先下去搶個物資，只能由寶貴的狙擊手組成頭部了。”

　他嫺熟舉起槍，對着空中嗖嗖模擬了兩下手感，把麻醉注射針調整到某個歪七扭八的角度，才勉強滿意。明堯對着身後一招呼，頭也不回就往山谷跑去，冷不丁旁邊刺溜一下躥出個小卷毛。

　明堯愕然。

　巫瑾示意他走到自己後面，指向自己：“我是突擊位。”

　明堯樂了：“保護我啊這是？”

　巫瑾點頭點頭，一面找了根枯枝，用鎂條火絨快速起火：“麻醉槍最大射程40米，我們衝的快不用防點狙。恐頭獸理論上應該怕火，我給你攔着，你開箱，麻醉劑省着點能不用就不用——”

　巫瑾忽然睜圓了眼，呼呼兩下捂住小卷毛。

　明堯哈哈一笑：“就摸一下，別這麼小氣！哎你別說，我們隊長也想摸。我要是弄這個髮型，隊長會不會更疼我……哈哈你臉紅什麼！不對你剛才就臉紅了你不是跟我一起蹲在那兒看怪獸嗎怎麼看個怪獸還能臉紅……”

　巫瑾心力憔悴，明堯不哭的時候，說話都不帶打逗號的，他只得使勁兒反駁：“你看錯了！沒臉紅！火光照的！”

　身後，林客也舉了個火把跟上，還在小心防着旁邊的蟲子。

　明堯用肩膀隨便推搡了下巫瑾：“哎，這槍在我手上，40米也能給你點射。放心。”

　巫瑾一頓，眼神驟然亮起。

　井儀的狙擊手不僅是小隊核心，也是整個娛樂公司的核心。然而明堯能上手這把簡易麻醉槍還是讓他喜出望外。

　明堯吹的歡脫了，繼續比劃：“要是我隊長，這把破槍，能給你狙個100米！超出射程！”

　巫瑾不再聽他放衛星，和剩下兩位隊友商量好戰術，舉着火把就從山上衝下。林客緊接着跟上，遠處索拉吹了聲口哨表示佈置完畢，明堯在林間埋伏好，靜數三下——

　異獸怒吼悚然響徹叢林。

　無數機位在此刻飛旋攀升。

　火光將少年的臉龐映亮，與他同時衝入峽谷的還有兩人，湖水的被火炬染成熾熱的紅，兩隻安蒂歐獸果不其然露出忌憚，退縮時太過倉促，粘膩無彈性的皮膚上壓出一道道褶皺，低吼中不斷露出犬齒威懾，又試探性向前逼近。

　身長三米的龐然大物對火有着出自本能的戒備，然而危機卻並不源於此。

　兩杆麻醉槍出乎一致對準最大的威脅——巫瑾。

　“林客！”巫瑾毫不戀戰，一個前傾躲過槍襲，向兩隻巨獸奔去。

　林客緊緊跟在他身後，乾燥的蕨葉、樹枝隨着他的動作快速在地上鋪開，轉瞬巫瑾完成了對兩隻巨獸的繞背。

　少年終於站定。

　與巫瑾遠遠相隔的練習生再次準備開槍，冷不丁一隻麻醉針角度刁鑽穿出。他猝然急退，驚懼看向躲在樹叢裏的明堯。

　湖畔，安蒂歐獸縮在麝足獸的屍體旁邊，終於試探這向巫瑾逼去。

　火炬究竟太過微渺，和二疊紀獸孔目傳承記憶中的森林山火相差甚遠。其中一隻雌獸比雄獸更爲壯碩，身長甚至已經接近四米，沉重的頭部從粗壯的脖頸中探出，涎水順着獠牙淌下。

　它在挑釁火焰。

　生活在2.6億年前的二疊紀，它需要經過漫長的進化、躲過無數次天災、滅絕，在一萬分之一的概率中走向哺乳動物族譜，才能在2.5億年後學會接納火、崇拜火。

　但這一刻，它4米、近乎8噸的的體重足以讓它忽視這一小簇火焰能帶來的傷害。

　巫瑾緩緩放下火把。

　林客終於扔完了最後一把乾枝，毫不吝嗇的將火絨灑下，如同夜空中漂浮的棉絮。

　另外兩位練習生陡然擰眉，他們在上一輪塔羅牌陣的決賽高臺上見過幾乎完全一樣的一幕——

　火焰騰然燒起。

　雌性安蒂歐獸慢了半拍，踩在火星上，利爪驚懼縮回。她的雄性臨時配偶立刻催促高吼，很快又被她吼了回去。

　在含氧量高達28%的二疊紀，火焰的燃速遠超所有人預料。兩隻異獸不得不被迫掉頭向反方向跑路——原本站在它們背後、此時擋在它們面前的練習生一顫，再不戀戰開始逃竄。

　山谷一側已經被火線完全隔絕開來，代表着食物鏈頂端王座的湖畔終於被四人小隊清場。

　身後，明堯趕緊收了槍：“來了來了，真讓我開箱？我手黑可別怪我——”

　天空忽然亮起。

　巫瑾愕然擡頭，明堯硬生生嚥下去半句話，皺眉看向夜幕。

　閃電破空劃過，滾滾烏雲蔽月。

　“快。”巫瑾、明堯幾乎同時開口。

　幾分鐘前還毫無徵兆，雙月高懸，突然電閃雷鳴明顯不符合常理——

　巫瑾猛然反應過來，克洛森秀要真符合常理，他一個男團主舞，能在萬千星河外的殖民星、二疊紀、鬼知道怎麼被複原的麝足獸實體上舉着火把跳來跳去？！

　那廂，明堯毫不留情扒拉出僅有物資，和隊友分攤揣好。

　閃電再次劃過，雨滴如利刃落下，火勢霎時被壓住。

　山谷上方，索拉迅速報出方位，幾人神色凝肅向叢林沖去。雨水在打在巨大的蕨葉上像是子彈貫穿，極大干擾了幾人的聽力。

　“先走，那兩隻恐頭獸還在後面。”負責偵查的索拉儘量大聲開口：“現在升不了火，往南邊走，看地貌有大量山岩。”

　明堯也扯着嗓子回答：“成，還剩多少人存活來着——”

　他突然一頓，直着脖子看向前方，喉嚨動了動，顫抖着一個音都吐不出。

　面前的山林被一羣碩大的蜥蜴擋住。

　它們眼睛呈駭人的血紅，背部無一例外鼓起。

　明堯突然後退。

　一片片鮮紅的骨立起，附着於蜥蜴背上的皮膚撐開，露出血管交錯的薄膜。

　所有蜥蜴都揚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背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