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盤龍目

　閃電驟然劈過夜空， 刀鋒一般的雨滴大顆大顆落下，幾乎在地上砸出深坑。

　視野一片慘白。

　蜥蜴共有約莫十三四隻， 最長接近3米， 最小也超過1米。甚至比起蜥蜴它們更像是鱷魚——腹部貼向地面，密密麻麻的角質鱗甲從腦袋武裝到尾巴，粗壯的下頜似乎和湖邊兩隻安蒂歐獸直系同源。

　最讓人驚懼的還是它們背部鮮紅粘膩、數值高聳的帆。

　就像是血淋淋被剖開的肋排， 被怪異插在了鱷魚的脊背上，帶着讓人作嘔的威懾。

　林客喉嚨動了動，當場就要撕開嗓子驚叫——

　明堯一把抓住他的腰子把人死死按下，一手捂住他的嘴：“祖宗！別……臥槽這他媽什麼玩意兒！”

　巫瑾心跳到了嗓子眼，眼前一切完全超出他的推測。

　“盤龍。”巫瑾啞聲道。

　明堯：“什麼？？？”

　講義中的理論材料在巫瑾眼前飛速閃過，記憶在快速搜索下化作無數條目索引，於電光石火之間翻頁、定位，將眼前的一幕解析、扣合。

　不對， 時間點不對，它們怎麼會在這個時候——

　當先的巨蜥擡頭， 比安蒂歐獸要略小一號的腦袋同樣堅硬、壯碩，腥臭的涎水順着下頜滴下， 與雨水匯聚，覆蓋鱗片的巨爪向前悚然探出！

　“跑！”巫瑾再不猶豫，竭力發出短促的訊號。

　身後，巨蜥的爆發力卻比幾人都快。

　巨大的蕨葉被雨水擊打， 轟鳴幾乎遮蓋了四人全部聽力， 巫瑾仍是能清晰察覺到尾骨如節鞭掃過折斷鱗木的聲響。

　四人中， 明堯、索拉短跑最快，巫瑾其次，林客只能堪堪跟在後面。臨過某個轉彎處，明堯巫瑾忽然同時回頭，把林客往前扯了半步——

　刺啦一聲。

　衣角被犬齒撕咬，林客一個哆嗦脫掉了防護外套，再回頭時，堅韌的布料已經被當先那隻巨蜥啃的稀巴爛。

　“要趕快找到掩體。”明堯神色陡變：“這玩意兒不好對付——”

　巫瑾當機立斷：“上樹。”

　明堯一頓，立刻露出喜色。

　這噁心巴拉的玩意兒只會貼着地走，周圍都是幾十米高的參天巨木，作爲哺乳動物中的人科人屬智人種逃殺練習生職業，他們有着絕對制空優勢。

　趁着那一羣怪獸叼着林客的防護服不放的檔口，巫瑾一咬牙躥上了身後粗大的蘆木。巨蕨叢林中，蘆木比任何植被都好攀爬，褐色的主幹每隔一段都有着竹子一般的凹凸不平的節環——

　這類蕨類植物並沒有在之後逃離滅絕的命運，卻以煤炭、天然氣的形式頻繁出現在工業時代，甚至3018年的復古火鍋店爐竈中。

　巫瑾堪堪爬了三四米，作爲有史以來第一個抱在蘆木上的男團主舞，眯眼向下看去。

　那羣異獸沒有在防護服上咬下任何一塊肉，雙眼泛着血光再次於樹下圍攏。

　蘆木直徑約有3米，幸運的是，二疊紀的狩獵者還沒有進化出腕龍、樑龍一樣撼天震地的巨型軀體。枝幹在異獸的圍攻下不斷搖動，它們卻終究不能將巫瑾逼下。

　同一棵樹上，明堯終於鬆了口氣。

　他迅速從用胯骨卡住樹枝，從揹包裏拽出降落傘防水布擋住頭頂的雨水。此時他和巫瑾均是渾身溼透，披上防護之後，碩大的雨水依然砸的脊背生疼。

　“你剛才說……這是什麼？”明堯問。

　巫瑾看向樹下：“盤龍目。”

　明堯一頓：“恐龍？現在就出現了？這是進化出來還是——”

　巫瑾搖頭搖頭：“不是恐龍。合弓類，羊膜動物，盤龍目。長神經棘進化出背帆，用於求偶、恐嚇，它存在時代，它就是食物鏈頂端。”

　明堯瞬間想起山谷中被火驅走的安蒂歐獸：“剛纔那兩隻不也是食物鏈頂端，它們就隔得這麼近，都是捕食者……”明堯被雨水淋的頭皮發涼，卻驀地靈光一閃，活學活用：“生態位重了！”

　棲息地相同，獵物相近。食物鏈頂端只有一個王座，這一至高無上的生態位也只能坐得下一個王者。

　巫瑾驚訝看了明堯一眼，瞬間才反應過來——和凱撒組隊久了，習慣性單核CPU思考，竟然忘了並不是人人都像凱撒。

　他立刻點頭：“對，生態位重了，但它們不屬於同一個時代。盤龍是石炭紀末、二疊紀初的霸主，恐頭獸是二疊紀末——準確來說，盤龍是恐頭獸的祖先。”

　明堯視線一凝：“時間線打亂了？現在不僅是二疊紀？”

　巫瑾沒有直接回答，伸手虛虛比劃出盤龍的身長：“我傾向於還在二疊紀。”

　“2.5米，盤龍。4米，恐頭獸。”

　“從石炭紀，到二疊紀、三疊紀、侏羅紀以及白堊紀，生物的進化遵循一個非常簡單的規則，物種攝取食物能力的優勢向體型優勢轉變。一旦在進化競爭中存在微薄領先，絕大多數物種會在第一時間向‘巨型化’發展。”

　“無論是盤龍還是恐頭獸，身量最大也無法和幾十米長的恐龍相比。如果它們是食物鏈頂端——那現在最晚只能是二疊紀，且只會是二疊紀。”

　明堯迅速在腦內過了一遍：“那盤龍和恐頭獸同時出現，會是什麼原因？”

　巫瑾微頓：“我不確定。我猜——是因爲時間軸拉的太快了。”

　明堯張大了嘴，卻不意外巫瑾提到時間軸：“按照之前學過的講義，確實有可能在賽程裏從二疊紀一直往後推移到恐龍出現。”

　巫瑾點頭，打了個最淺顯的例子。

　“第四場淘汰賽，從紅皇后定理推測，主題是生物進化。這個過程最自然的時長是5億年。”

　“如果比賽完全復刻5億年，以看電影類比，每幀的變化都會非常緩慢，盤龍目會統治陸地長達400萬年。而一旦電影加快——每幀的內容增多，超出人眼捕捉範圍就會形成虛影，像是瘋狂快進的鏡頭。”

　“節目組控制星球生物的出現、滅絕不可能精確到5億年的粒度，也就是說某幾幀中，會有生存年代不重合、但是相近的物種同時存在。”

　“好比盤龍和恐頭獸。”

　明堯思維活絡，迅速打了個響指：“懂了，一部電影被壓縮成幾張幻燈片，幾百萬年的生物都會被壓到同一張裏面！”

　樹下，幾隻盤龍依然在鍥而不捨地撞擊樹幹。

　明堯揭開被自己裹成小被子的雨披，對着樹下瘋狂鄙視：“撞啊！撞有什麼用，都被壓到幻燈片裏了，你再撞也就是個自定義動畫！”

　巫瑾不得不再次看向明堯。

　和在左泊棠懷裏哭唧唧的明堯相比，眼前的明堯相當釋放天性。他思維活絡，甚至還有點人來瘋，知識儲備比絕大多數克洛森秀選手都要豐富。

　巫瑾忽然想起，一向不溫不火的井儀向來講究，養國子以道，教之六藝，五射爲其一……明堯和左泊棠顯然都是個中翹楚。

　林中雨聲不斷，因爲溫度溼度變化，明堯不得不再度低頭較槍。他隨口問道：“巫啊，照你剛才說的，時間軸拉快了。現在突然往前推了個400萬年，是要趕快結束二疊紀——”

　明堯想到什麼，忽然一頓。

　又一道閃電在此時劃過，烏黑的夜幕裂痕中悚然照亮慘白的枝幹、密密麻麻的蕨葉，不斷撕咬的盤龍和的林中數不清的生靈。

　巫瑾嗯了一聲。

　少年的瞳孔被電光照得透亮，映出冷冽的光。他身形一口一起，冷靜陳述事實：“二疊紀結束的標誌，是P-Tr滅絕事件。90%的物種消失，在地質年代中規模最爲龐大，又被成爲大滅絕之母。”

　林中一片沉默，許久明堯嘶的一聲吸氣：“玩大發了，我說節目組怎麼趕着往前推時間，這是要選手去送死啊！咱怎麼辦？”

　巫瑾沒有給出準確答覆，第四場淘汰賽的環境太過複雜，且賽制到現在都沒有完全摸清：“儘量多收集物資，還有，觀察看看。”

　“還有10%的物種活下來。它們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

　蘆木繁茂規整的枝幹上，四人小隊終於短暫休整完畢。

　背帆能幫助盤龍在極短的時間內適應溫度，卻也決定了它們不能在冰涼雨水中僵持太久。

　約莫半小時後，那爲首的異獸終於帶着其餘盤龍倉促離去。

　巫瑾坐在枝幹的高處，躲在降落傘布面下看一長列血紅的背帆遠離。那些高聳、詭譎的扇形上隱約能看見還未進化完畢的恐嚇眼斑。

　就像是第二場淘汰賽中的飛蛾。

　從二疊紀到全新世，歷經無數湮滅、變遷，輪迴復始，生生不息。

　雨接連不斷下了兩個小時，終於有所收斂。

　直到雨勢減小，幾人才開始翻看從安蒂歐獸那裏搶來的物資。

　克洛森秀賽制千奇百怪，在大地圖中，補給遠不止槍支彈藥這麼簡單。且幾乎每一位練習生都知道不能讓補給受潮。

　進水會對精密儀器造成不可扭轉的損害，水分提前進入加熱裝置也會過早釋放熱量，還有食物受潮變質——最慘痛的一次，某資源稀缺的比賽中，一位練習生千辛萬苦拿到了某“AOE範圍殺傷武器”，開瓶時正好遇到下雨。

　該範圍武器又是克洛森秀敷衍塞到煤油瓶中的一大塊金屬鈉。

　該選手當場被物理爆炸彈入救生艙，據說出來後差點因爲“對節目PD有報復性行爲”而開除參賽資格。

　此時物資集中在明堯手裏。

　幾人躥下樹，紛紛聚攏在狙擊手旁邊看他打開揹包。

　“來個SSR唄，”林客雙手合十不斷念叨：“非接觸性脊椎動物驅散激素超大瓶家庭裝……”

　巫瑾趕緊許願：“口袋妖怪裏那種探測器！滴的一下就能掃描物種優勢、弱點和捕捉方法！”

　明堯哈哈大笑，表示巫瑾竟然會看這種幾百年前的過氣動畫，是不是還追過北京猿人刻在山洞上的漫畫連載。繼而又嚴肅許願想要一把A12中子武器——

　揹包打開。

　幾人表情齊齊呆滯。

　8塊小立方體亂七八糟累在明堯的揹包內，像某種代表點數的賭桌籌碼，除此之外再無別物。

　首先一個哆嗦的就是明堯：“我廢了這麼大勁，難道就搶了8塊……金屬沙琪瑪還是啥……”

　巫瑾伸手，將一塊立方體扒拉出來。

　立方體一側印着進化天平的實驗室LOGO，其中5面爲金屬質地，另一面厚重透明——

　巫瑾忽然摸到一處突出按鈕，摁下。

　虛擬屏幕順着玻璃面緩緩投射而出。一長串清單浮現在半空中，小字密密麻麻，標題自0號排序：“0.呼吸設備”、“1.槍支補給”、“2.線索圖鑑”、“3.食物、藥品”……

　林中一片靜默，繼而驟然炸開。

　明堯一口氣說的完全不帶停：“這是兌換器？什麼都能換？臥槽賺翻了這玩意兒怎麼用咱們要不趕快武裝起來然後再搶點回來……咱先換幾把槍？”

　林客卻是乖覺舉手：“我這裏暫時不用。”索拉也跟着表示放棄。

　巫瑾微微思索：“先換一把？”

　明堯微微臉紅：“那個，你們真不用？”

　巫瑾笑眯眯：“不是說要保護團隊的輸出核心，先武裝狙擊手。”

　巫瑾徵詢隊友意見，把剩餘7塊中，3塊兌換器的分給自己和另外兩名隊友，剩下則放在小隊統一保管。

　此時天色已近漆黑，幾人沿着山坡向上，繼續向遠處的碎石掩體帶跋涉。

　明堯把手中的兌換器研究了個飛快，轉眼喜色就消失了一半：“42把麻醉槍，只有2把能兌換，其餘都是灰的。”

　巫瑾眼神微動，似乎想到了什麼：“其他類別呢？”

　明堯在虛擬屏幕上戳來戳去：“圖鑑、藥品、交通工具、護甲基本——80種品目顯示可兌換的只有1~2種，雜項366種，可兌換的只有8種。”

　明堯說着，在兩把麻醉槍中挑選了一把。

　虛擬屏幕搖身一變變爲15分鐘倒計時器。一刻鐘到，練習生齊齊看向半空。

　之前幾場比賽中負責罰判非法組隊、消極怠戰的執法機器人滴溜溜自幾人上方飛過，降落，收了立方體，把麻醉槍交到了明堯手裏。

　巫瑾若有所思看着，執法機器人臨走前又繞着他轉了兩圈，才晃晃悠悠飛走。

　“我打賭這玩意兒絕對剛才偷拍小巫了！”明堯美滋滋收了槍，轉眼就開始唾棄執法機器人：“——小巫在想啥？”

　巫瑾謹慎等機器人消失，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道：“機器人飛的低。萬一、我是說實在沒有物資，可以趁它降落的時候直接用麻袋套了。”

　明堯：“……”

　暴雨褪去，雙月再次破烏雲而出。

　藉着明朗的月光，四人在山脊上挖了個達科他生火洞，在烤淺褐色蜥蜴還是深褐色蜥蜴之間猶豫不決。

　吃完晚飯，索拉自告奮勇放哨，明堯還在和林客理論“蜥蜴是不是恐龍的祖先”。

　下半夜才需要守夜的巫瑾此時靠着火洞昏昏欲睡。

　手中，兌換器和掌心微微摩挲。

　腦海中迷迷糊糊飄過胖乎乎的恐頭獸，胖乎乎的盤龍，胖乎乎的霸王龍，胖乎乎的兔哥，身材健碩的大佬，胖乎乎的小腕龍……

　手指不自覺捏了捏立方體。

　大哥給的！

　指腹在一側擦過，熟悉的紅皇后標識不用睜眼也能摸出來，旁邊還刻了一行淺淡的小字——

　巫瑾迷茫低頭看去。

　不是做夢。

　他迅速驚醒，籌碼似的立方體下當真有一行淺淡的字跡，先前黑暗中難以察覺，唯有此時在火光下若影若現。

　“進化點：1點。”

　巫瑾愣愣看了許久，視線再度掃過一旁的紅皇后LOGO。

　記憶翻動。

　紅皇后假說。物種要在生態系統中獲得有利地位，就要比別的物種跑得更快[注]。從長遠來看，競爭者的勝利不是當前勝利，而是超出其他物種的、有預見性的進化潛力。

　巫瑾驟然從火堆旁站起。

　明堯一愣。

　巫瑾舉起手中的立方體：“規則……比賽規則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