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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入命》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趙殺困在屋中,急得心如油煎,在半空中團團打轉,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暗了,忙循著許青涵去時方向,在暮色下一路乘風而飄。

  他從城中,一路尋到城郊亂葬崗上,每逢義莊便穿牆而入,途經醫館也去館中打個轉身,待最後立在荒郊墳頭,依然未尋見許大夫的蹤影。

  趙判官尋得累了,便蹲在一座野墳前胡亂思量,附近陰宅如林,卻未見一處新墳,許大夫去了何處呢,他把自己葬在何處呢?

  趙判官想了又想,仍是毫無頭緒。

  眼看著夜色將盡,趙殺只得打道回府,半道上看見一間蛛網重重的城隍小廟,不由精神一振,撲進廟中,將案頭殘香風捲殘雲一般吞下,稍稍祭過五臟廟,就盤膝坐在蒲團上,從幾尊斷臂的同僚泥塑身上,借來末微一點道行。

  他靠著這一點法力,使了個尋人指路的法訣,由指尖迸出一點青芒,只見熒熒青光繞著東南西北各轉了一圈,忽然又熄了。

  趙殺只以為自己法力疏鬆,於是重新運轉真力,默念著許青涵的姓氏名諱,手掐真訣,隔空把供桌上的舊籤筒舉到半空,上下左右晃蕩了半晌,等到法力用盡,總算從籤筒中抖落一卦,上前看時,卻是一卦下下簽,簽上潦草寫著:萬事終局萬事空,逆難失意逢空亡。

  趙判官愣了一愣,彎下腰來,細細看那命簽。

  他彷彿不識得字一般,杵在原處,怔怔然看了許久。

  等到廟外天色朦朧,眼看著要天公放亮了,趙殺這才如夢初醒,把臉上兩道血淚拭去,想著自己昨日匆匆忙忙死了,還未來得及謝過司徒將軍的照料之恩,重新駕起陰風,急急往將軍府去也。

  宵禁之後,城中陸陸續續有了人煙,幾隊趙王府私兵堵在官道兩側,盤查往來行人。

  趙殺為了趕在天亮前進門,只敢匆匆掃了兩眼,腳下一步未停,一路闖進將軍府。

  他並未發現頭頂匾額已經變了幾個大字。

  等趙判官在臥房榻邊坐下,窗外恰好雲散日出,他數著上一世濺在垂簾上的斑斑血點,等了又等,司徒靖明始終未至。

  他站起身來,負手而飄,消磨了好一陣光陰,司徒靖明還未回來。

  細細想時,自昨日許大夫現身,他便再未見過司徒將軍一回。

  趙殺想到此處,更是心緒不寧,在屋中梭巡,目光無意間掃過案頭堆放著的一摞傳奇——那當中每一本都是他大病前細細拜讀過十餘次,又懇請司徒將軍親口誦過的佳作。

  他明明記得再清楚不過,這一摞新刊中,理應有文辭精麗的《司徒靖明別傳》,也有圖文並茂的《司徒靖明野史》,都是世間難尋的美文。

  現如今這刊上書名都變了模樣,沒有《司徒靖明別傳》,也不見《司徒靖明野史》。

  趙殺強打精神,吹一口清氣,將書冊吹翻在地,連看幾本,名錄都變成了龍日天龍將軍的生平軼事,既能徒手撕突厥兵,也能八百裡外一箭射死蠻軍統帥,與司徒靖明再無一點干係。

  趙判官心中依稀閃過一念,但此念太過荒誕無稽,叫趙殺一時不敢細想。

  他呆了片刻,莫名憶起司徒靖明昔日說過的話來。

  那人似乎說過:下一世沒有我照顧你了,多少活得久一些。

  可他上一世,活得那樣短。

  原以為總有一日,能好轉起來,替司徒將軍喂馬劈柴,出謀獻策。

  未想勉強撐了數月,直至咽氣那刻,仍是處處拖累,不曾報過一丁點恩情,眼睜睜看著宿債累世未清,恩怨情仇在眼前利滾著利,越是奔波打點,越是家貧如洗。

  趙殺怔怔良久,才趕在龍日天龍將軍回府前,把最後一枚換骨托生丸取了出來。

  那靈丹色澤黯淡,在他掌心中撲簌簌掉著粉。

  趙判官捧著丹藥,心緒難定,既不知自己服下這枚劣質藥丸,能撐上幾個時辰;也不知服下藥後,該去見哪一位債主。

  正當他舉棋不定時,面前一陣涼風吹過,吹得不少藥粉騰起。

  趙判官臉色大變,忙將殘存粉末撥攏,用空閒的手緊緊蓋住。

  驚魂甫定之後,趙殺垂目再一看,忽然發現手背上多了一朵紅色桃花印。

  那花盞穠如流丹凝霞,豔似高燭紅妝,形狀玉雪可愛。

  趙判官定定看了好一會兒, 眼眶漸漸發紅,在心裡默念了兩遍那人的名字,想著阮情那明豔容貌,想著阮情常穿的輕透紅綃。

  他有四位債主,若是他所料不錯,有兩位要去陰曹地府細細問,細細尋;有一位還不知疲乏困頓,手按刀劍,領著私兵攔路盤查;只剩下最後這一位,從不曾冷眼看他,也不曾索他的命,百般癡纏,人傻情多……只因人太傻,情太多,即便趙殺只剩下最後一枚換骨托生丸,仍不敢冒然去見他。

  自己答應過的,要是真有一日,知道阿情待他最好,最喜歡阿情了,便把旁人盡數撇清,與阮情相聚。

  但他從始至終,並非只喜歡阮情一人,連「最喜歡」也做不得准。

  哪怕是輾轉人世,死過許多回之後,落得這般淒苦病弱、無處投奔的收場,趙殺依舊是三心二意,哪一頭都捨不得撇清。

  如果因為即將闊別人世,實在忍不住、忍不住想見阿情最後一面,就置約定於不顧,貿貿然闖上門去……這般行徑,實是鮮廉寡恥。

  可如果這一回再不去,要等何年何月,才能見阿情一面呢?

  趙判官思前想後,總算打定主意,服藥之後就全力趕路,無論如何要在皮囊損毀前,到阮情落腳之處,遠遠地看上一眼,聊慰相思之苦。

  縱然他鮮廉寡恥,阿情又不知道。

  趙判官主意既定,當即把拈起這最後一粒藥丸,連掌中藥粉一併倒入口中,可苦等許久之後,自身仍是陰間一鬼,看不見半點藥效。

  趙殺急得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浮現,在屋中發了一通無名火,奈何捶牆時穿牆而過,踢椅時踢了個空,不到片刻便只得按捺心緒,重新坐回椅上,細細舔起掌心中殘留的粉末。

  就這樣又等了半個時辰,丹田中總算有了藥性流轉,魂魄慢慢凝聚成形。

  趙判官由大悲轉為大喜,人一點點飄上半空,被勁風卷起,向未知處吹去。

  趙殺在心中不住地默念著阮情落腳之處,祈盼這一世托生為人,能離得稍近一些,然而趙判官還未分清南北,疼痛便席捲而來。

  他臉上喜色尚未褪盡,眼前就驟然一黑,痛得渾身抽搐,眼淚潸潸,昔日那鑄骨生肌之痛,還不及此時萬一。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藥性堪堪凝成一具弱骨。

  又隔了數個時辰,骨上終於覆上薄薄一層蒼白軟肉。

  直到星移斗轉,天色漸曉,趙殺總算凝成一具赤身裸體的病軀,軟倒在陋巷一隅,人極想站起身來,但膝骨咯吱作響,竟是站立不穩。

  等趙殺掙扎許久,扶牆而起,千辛萬苦竊得旁人晾在樹杈的破布衣衫,勉強套上,沖著曬衣的院落長長一拜,往前艱難挪了半步,腳下又是一軟。

  趙判官一步一瘸,赤足而行,走到巷口,腳心已是起了血泡,好在他拽著人打聽時,發現阮情所說之處僅五裡之遙。

  旁人看他病弱枯瘦至此,仍兩眼放光地打聽一間小倌館如何走,這般身殘志堅,古今未聞,不由得有些動容。

  當趙判官再往前走,雙腳破皮流血,便有路人看得於心不忍,拿板車捎了他一程。

  趙殺自是千恩萬謝,路上一面吹風,一面猛咳,待車駛到酒幡下、紅樓前,趙判官先拿袖掩口,咳了一大口鮮血,而後才口稱恩公,勉強爬下車板。

  路邊恰好有宿醉未醒的嫖客,一腳深一腳淺地從樓中出來,抱著路邊的酒幡連連嘔出穢物。

  趙判官搖搖晃晃走出幾步,喉中一陣發癢,滿嘴腥甜,也站在酒幡另一側幹嘔起來。

  那嫖客迷迷糊糊看見地上人影成雙,禁不住抬頭一看,想知道是誰與他一般風流,甫一抬眼,正看見趙殺滿口鮮血,嘔得襟前地上一片暗紅的狼狽模樣,周身酒意頓時醒了,人長長哭嚎了一聲,逃命似的拔腿跑了。

  趙判官咳了好半天,方緩緩直起身來,拿手背抹了抹臉。因他氣血兩失、站立不穩的緣故,不遠處那片翠館紅樓在他眼中亦是晃蕩顛倒。

  趙殺心中大定,剛要整整容裝,尋一根竹竿撐在手中,走近一些細看,不料張望之際,恰好看到一路趙王府的私兵朝這邊盤查而來。

  趙殺慌得雙手顫抖,往那樓宇方向使勁邁出一步,然後使出渾身力氣,去抬另一條腿,等額上冷汗潺潺,總算再邁出一步。

  這樣一點點挪至樓下,王府私兵尚未近身,趙判官便搶先一步到了樓前,拉著守門的龜公道:「借我避一避,我認識阮情,我認識你們阮樓主。」

  那龜公看他嘴角下頷都是抹開的鮮血,嚇得腦海中一片空白,本打算唯唯諾諾地應下,轉身去請護院,可一旦看清趙殺容貌,龜公雙眼一亮,掉頭就跑,直直沖進樓裡。

  趙殺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慌道:「小兄弟,我這就走,不、不必跟你們樓主招呼!」

  他在後面連喚數聲,龜公頭也不回。

  趙判官急得滿頭大汗,不得已赤著足,一步一晃地追了上去,只想把龜公儘快攔下,一路跟進一間處處垂懸紅綃的雅室裡。

  那龜公正立在一道珍珠垂簾後,歡欣鼓舞地向誰討賞:「樓主,你說的那人來了!」

  趙殺大驚失色,腳下急急一頓,以袖掩面,搖搖晃晃地往後退去。

  沒等他退到門口,只聽龜公又道:「小的已經給兄弟們暗暗使了眼色,只要人一進大堂,就將他團團圍住,一定把夫人留下。」

  趙判官聽得腳下一軟,人差點絆了一跤,往門外一看,堂中果然站著幾位膀粗腰圓的大漢。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雅室一角,另有一座朱紅小梯,蜿蜒通向二樓,趙判官趕緊調轉方向,手扶粉牆,竭盡全力地朝樓梯邁出五六步。

  短短數步過後,趙殺累得氣喘如牛,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氣爬上小梯時,想到許久未見的阮情,人終究忍不住回過頭來,朝珠簾後偷偷望去。

  隔著一重流水似的瑩潤珠光,簾後人影晃動,依稀有人站了起來,那身形比自己還高出兩分,衣衫素淨,在腰間系了一道絲絛,體態纖瘦風流。

  他不禁怔了一怔,直到那人走到簾邊,伸手去撥珠簾,趙殺這才如夢初醒,手足並用,趔趄往上爬了一階。

  眼看著珠簾越撥越開,趙判官拼死又爬了兩階,實在全無力氣,癱坐在樓梯中間,萬念俱灰地看著從珠簾中露出的那隻手。

  那手指如美玉雕成,白皙瑩潤之處,猶勝過垂簾珍珠。

  趙殺並不願意同阮情在這時相見,既傷多情人之心,又有違君子之諾,但那顆心卻全不由他,激動得怦怦亂跳,腦海中舊事連篇,與眼前所見恰恰相合,時而是多年之前,阿情不肯見人,只從門縫中露出白玉一般的纖長手指;時而是他把阿情橫抱在懷,英武蓋世,在眾人矚目中,走過這樣一條漆成朱紅的梯子。

  趙殺想到此處,忙把雙眼一閉,以免相見時分,叫滿眶突如其來的熱淚唐突了人。

  只是下一刻,那人居然把珠簾放下,輕聲同龜公道:「你去張羅吧,我稍後再去。」

  龜公滿口答應,從內室歡天喜地地退了出來。

  趙判官萬萬想不到那人會突然改了主意,劇震之下,腦海中還勉強維繫著一絲清明,等龜公從他身側走過,趙殺便拼命伏低身形;等房門掩上,簾後傳來衣衫摩挲之聲,趙殺便躡手躡腳地往樓上爬去。

  可當他好不容易爬上二樓,心中依舊有些難以置信。

  那人當真是阿情嗎?

  如果那人真是阿情……知道自己來了,為何全不著急?還要多等片刻?

  趙殺起死回生過後,一顆心卻莫名空空落落,難過了好一會兒,才定定打量起二樓的擺設。

  只見紅繡毯上,擺著書案同一張紅紗軟榻,彷彿是人小憩之處。

  他歪斜地走近兩步,便看見六扇木窗全數洞開,從屋裡就能看清樓下好一派車水馬龍。

  趙判官忽然生出一絲古怪念頭,想要再走近一些細看,這具殘軀卻再也支撐不住,皮下淤血漸多,人生機漸去。

  趙殺死死撐著桌案,雙腿抖索半天,到最後仍是軟軟跪倒,桌案被他晃得翹起一角,滿桌帳本散落一地。

  趙判官心如明鏡,自然猜到自己時日不多,倒在地上想了片刻,乾脆撐起手肘,費力地翻了個身,仰天躺在繡毯之上。

  他喘了半天的氣,目光瞥見不遠處的帳本,心裡又想起阮情來。

  阿情長大了,定然出落得更加漂亮,眼尾猶如紅線勾成,色相灼灼盛放。

  趙殺那樣喜歡阿情,自然極想看上一看。

  至於容貌之外的變化,他也極想問上一問。

  想伸手一比,看看身量高了幾分。

  想上前一牽,探探手心是熱是涼。

  阿情會、會怎樣叫他?

  這般久別重逢,阿情會看著他笑嗎,還是冷冰冰抱臂望著?

  趙判官這樣胡思亂想了半天,滿眶眼淚竟是忍不下去,冰冷地濡濕鬢髮。

  他以餘光瞥見一旁的帳本,想到昔日全心全意,教阮情識字算術,人禁不住又犯起病來,想用這最後一點壽數,為阮情最後批改一回功課,於是振作精神,使勁伸長了手,把帳冊一點點撥近了,而後攥在手中,顫顫巍巍地舉到面前,隨手翻開一頁,薄紙一角寫著年月時日,當中僅有寥寥幾字。

  趙殺用殘存目力,細細辨認了良久,才發現這一頁寫的是:王爺還沒有來。

  趙判官有一刹那,以為自己胸口壓上了千鈞重物。

  他拼命地吸著氣,胸口不住起伏。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眼前才不再是一片漆黑,耳邊嗡鳴亦稍稍減弱,趙判官如走肉行屍一般,木然往前翻了一頁,紙上寫著:王爺今日也沒有來。

  再往後翻了一頁,紙上寫道:王爺還沒有來,他是不是……已經忘了阿情了?

  繼續後翻,紙上又自己斷然否認:王爺不會忘記我的,我這樣聽話,這樣喜歡他。

  幾頁下來,攏共隻言片語,已經叫趙判官眼角微濕,心潮難平,在心裡不斷自問,自己這般厚顏無恥的多情種,為何偏偏教出了這樣一位癡情人?

  把帳本再往後翻,許是阮情無意把同樣的事頁頁贅述一遍,當中許多頁,僅以正字記數,直翻到最後兩頁,阮情才總算多寫了幾句。

  前一頁還道:王爺只怕並不喜歡我。

  下一頁卻意志更堅,端端正正地寫著:我這樣一心一意地愛他,捨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是,王爺會笑我傻麼?還是終有一日,會知道阿情的好?

  趙判官把帳本掩上,臉上斑駁淚痕,竟是把嘴角半幹的汙血暈開。

  他直到此時,才真正明白阮情的心思,猜到阮情這些年如何度日。

  或是手持名錄,對盈門貴客,最後只記下他沒來的那一筆。

  或是終日倚在窗前,看樓下人來人往,卻發現都不是歸人。

  趙判官耗盡心力審完這樣一本薄冊,累得滿頭虛汗,氣息漸弱,一顆心卻是前所未有的眷戀紅塵。

  他對許多人動過心,債主們各有各的繾綣深情、入骨溫柔之處。

  只怪自己卑劣不堪、浪蕩涼薄,把好端端的情意平白辜負。

  可阿情為何這般傻呢?居然當真以為自己品行無暇,是世間難尋的情郎,自定情以來,還未負過他一次,說過一次重話……

  趙殺一旦想通此處,滿腔不甘,盡數湧上心頭。

  他忽然極想見阮情最後一面,人勉強提起一口氣,朝樓下嘶聲喚了兩聲:「阮情……阿情,是你嗎?」

  可惜過了許久,也無人應他。

  趙判官並不甘心,仍斷斷續續地喚著阮情,久久撐著一口氣,直等到一身的汗都涼透了,樓下總算傳來吱呀輕響,有人踏著朱紅樓梯,一步步上了樓。

  趙判官心跳得極快,啞著嗓子問:「阿情……阿情,是你嗎?」

  那腳步聲微微一頓,然後才有悅耳之聲應道:「王爺,是我。」

  趙殺不禁神色黯然,自嘲起來:「我、我已經不是趙王爺了。」

  那人沉默良久,再開口時,仍固執喚道:「王爺……」

  那聲音如石韞玉,似水懷珠,和過去明目張膽的婉轉嬌媚大不相同,偏偏溫柔旖旎之處,猶勝昔日。

  趙殺聽得心中百轉千回,攥緊了拳頭,艱難地呼氣吐氣,迫不及待要看阮情一眼,樓下卻忽然傳來喧嘩之聲,令阮情只走到半道,又轉身下樓,細細和人叮囑了幾聲,把事情安排妥當。

  趙判官想到每多耽擱一陣,就少看他一眼,人急得火燒火燎,莫名惱怒起來:「阿情,先過來吧。別的事,往後一些也不遲!」

  阮情仍自顧自地叮囑了好一會兒,而後才登上樓梯,緩緩走到趙殺面前。

  趙判官倒在地上,眼中佈滿血絲,心底餘怒未消,怨道:「你怎麼……才來?」

  阮情並不動怒,彎下腰,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擦著趙殺臉上淚痕汙血,輕聲哄道:「王爺,別氣了。」頓了頓,又勸道,「別哭了。」

  趙殺病到這個地步,處處難受,渾渾噩噩地軟倒在繡毯上,亦不知道自己在流淚,依舊怒道:「我叫了你那麼久,你那麼久才來……」

  他鑽心病痛之下,說話吐字不清,人也喜怒無常,一面怨怪,一面落淚。

  苦等著誰,原來是叫人這般心急如焚、滿腹怨憤的一件事嗎?

  好在阮情沒有生氣,慢慢蹲在趙殺身旁,扶著他稍稍坐起身來。

  趙判官雙眼昏花,僅看清阮情換了一身大紅綢衣,手中提著一個鎏金酒壺,五官相貌都看不真切,忍不住問:「你為什麼,又換了一身衣服?」

  阮情溫聲回道:「我以前跟王爺說過,我有一身大紅的衣衫,繡著金線,穿起來極好看,想給你看看,所以耽擱了一陣。那是極早之前的事了,王爺想必不記得了。」

  趙判官聽到這裡,確實不記得阿情提過,自是愧疚難言,雙目含淚,抖抖索索握住了阮情一隻手。

  阮情愣了一愣,原本就溫柔如水的眼眸,更是波光流轉,低低笑道:「王爺怪我,也是應該的。我早早給樓裡的弟兄們看過王爺的畫像,也答應過他們,如果哪天畫裡的人來尋我,就把賣身契一一撕毀,讓他們自尋出路,所以又耽擱了一陣。」

  趙判官原本不過是想向阮情道一聲別,聽到他撕毀賣身契、遣散眾人,一時心神俱震,怒道:「你……胡鬧!這是、你這是什麼意思?」

  阮情便默默垂了頭,攥著袖袍一角,用那件繡了金線的華貴衣衫,替趙殺拭起臉上淚跡血痕。

  趙判官看他這樣乖順,想要再訓,終究於心不忍,到最後只得是紅著一雙眼睛,把阮情的手輕輕撥開。

  若是早個幾年該有多好,自己尚是拔山舉鼎的偉男子,能照顧他一世平安喜樂。

  可如今自己身無分文,一命將盡,阿情這樣散了家業,又能跟誰走,往何處去呢?

  阮情見趙判官病得嘴唇發白,目光渙散,人頓了一頓,固執地攥緊袖口,拭去趙殺眼角兩行新淚。

  趙殺眼角微濕,嘶聲訓道:「煙花之地、不做就不做了,阿情聽話,去把人叫回來,做客棧,酒館……都是一條生路。」

  趙判官疲乏不堪,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說了這樣一句長話。

  阮情卻低聲道:「叫不回來了。」

  趙殺一怔,慌道:「什麼意思?你去好好說、多說幾句好話……」

  他看阮情遲遲不答,話中竟有哀求之意:「阿情,去吧,把人叫回來,我替你好好說。」

  阮情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雙目中光華隱隱,人悄聲說:「王爺,人叫不回來,我也出不去了。」

  他看趙殺氣息驟亂,忙伸手握住了趙判官的手,把趙殺手心焐得暖了,才道:「樓下圍著不少王府私衛,像是跟著趙王爺來的,好在我遣散得及時。」

  此事大出趙殺意料之外,他滿心以為遁入樓中,不過短短數步,自己身手敏捷,自然天衣無縫。

  他總是忘了,自己殘身病軀,腳下有血,一步一晃,處處破綻……平白連累了人。

  阮情見他滿臉自責之色,低下頭來,在趙殺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吻。

  以他凡目,並未看見那只骨瘦嶙峋的手上,有一紅一黃兩朵夭夭桃花。

  阮情低聲笑道:「他們是怪王爺冒名頂替,來尋王爺的仇?那為何遲遲不上來呢?」

  趙殺聽到這裡,潸潸落下淚來,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竟是掙扎著要起身,往樓下去。

  阮情一點點斂去笑容,硬把趙殺環在自己懷中,喃喃問道:「王爺一身的病,也是他們害的?等人上來,阿情替你教訓他們,好不好?」

  趙判官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以他昏花雙眼,僅能看見阮情垂在自己臉側的幾縷長髮。

  但他不知為何,偏偏覺得這人玉貌花容,丹唇皓齒,雙目流情,俊美無儔……

  既然看不見,為何會覺得阿情出落得極是好看?可見雙眼也是會騙人的。

  趙判官渾渾噩噩地想了一陣,認真勸道:「當真不用,全怪我自己,阿情……聽話。」

  阮情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問:「之前隔著簾子,我就想問,王爺怎麼……衣襟上全是血,是不是……來見我最後一面?」

  趙殺怕他難過,不敢開口,只沖他微微點了點頭。

  阮情就什麼都懂了,他手心漸漸地也同趙殺一樣冰冷,人出了一會兒神,方把趙殺扶起幾分,靠牆坐穩,自己小心翼翼地倚在趙判官肩上。

  趙殺已覺大限將至,依依不捨地喚他:「阿情……」

  阮情含糊應了一聲,把手中一直提著的鎏金酒壺提起來,就著壺嘴淺淺飲了一口酒水。

  趙殺並不知道,還小聲念著阮情的名字:「傻阿情,你以後,照顧好自己。」

  他在心中,對四位債主,依舊是一般的喜歡,只是旁人或多或少都有幾分精明,唯獨這人有些蠢笨,直到最後一刻,最叫他放心不下。

  阮情聽了這話,微一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拿豔色袖袍擦了擦嘴角,似醉似醒地靠在趙殺肩上,雙目滿蘊流光,嘴角淺淺地露出一抹笑來。

  他在心裡暗暗笑道:趙王爺真傻,居然還不明白。

  那路上多冷,一個人走,豈非太過冰涼?

  既然王爺回心轉意,經年過後,總算從他窗下走過,入得樓來,站在了他面前。

  既是如此,阿情的命,你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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