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趙判官沖阮情絮絮叨叨叮囑了許久,吐字一句比一句含糊,漸漸地便氣息全無。
阮情將人越攬越緊,只想同趙殺一道被無常鎖住,墜入黃泉,然而他平日裡身強體健,力大如牛,灌了許多毒酒,又等了好一陣,嘴角才堪堪溢出一絲汙血。
阮情頓時苦惱起來,生怕趙殺走得太急,孟婆湯喝得太快,身手敏捷地爬上奈何橋,再從奈何橋一溜煙地跑下人間。
但他癡癡一想,眉頭又舒展開來,縱使趙殺未曾等他,先一步投胎轉世,那也極好。
如此一來,自己下一世,也能比王爺年輕幾歲,依舊十分青春。
就在阮情毒發之際,樓下圍了許久的王府私兵總算讓出一條路來,簇擁著一位白髮青年,一步步上得樓來。
阮情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這人,只覺那青年相貌雖然清秀可愛,偏偏眉宇間陰戾之氣太重,舉止矜貴,叫人生不出輕視之心。
他想到坊間日夜盤查的傳聞,忙把趙殺屍身護緊了幾分,忍著喉中腥甜,低聲求道:「你是……趙、靜?他已經死了,你放過他吧。」
誰知那青年只是定定看著那消瘦病弱的屍身,彷彿尋了許久,來遲了一步,有許多不舍。
等阮情腹中絞痛,嘴角血跡越流越多,重重咳了幾聲,那人才如夢初醒,拿一雙貓兒眼,陰鷙地打量起阮情,而後冷冷笑了一聲。
阮情不禁怒道:「你、你笑什麼?」
趙靜看著他毒發無力,慢慢走近了幾步,嗤笑道:「我笑你白白送命,在他心中,卻是全無分量。」
阮情一時睜大了眼睛,胸口劇烈起伏起來:「你胡說什麼!」
趙靜含笑譏道:「怎麼,他難道從未告訴過你,他有死而復生之能?」
阮情滿臉愕然之色,當真怕得微微顫抖起來。
他並非懼死之人,卻十分懼怕與意中人相隔陰陽。
趙靜看在眼裡,嘴角諷刺之意更深,過去每一樁舊事,都在他心中念念不忘,自然記得過去蜷縮病榻,聽著眼前這人氣勢洶洶地在門外叫駡……自然也記得,自己曾在冰涼徹骨的晚風裡,隔窗看著自家哥哥與旁人在池中溫存,咳得血浸衣袍。
這些仇,理應一樁一樁奉還回去。
趙靜將目光挪開,重新打量起那具枯瘦皮囊,心中不知為何有些難過。
哥哥這些日子,卻叫自己好找,或許是竭力躲著他,半點不想同自己相見?
但那又如何呢……自己這樣不舍晝夜地尋他,精誠所至,他終究會落在自己手上。
趙靜想到這裡,心中大定。
先前走得太急,人竟是有些氣喘,他站在原處,把如銀亂髮攏在胸前,等到精氣完足、氣定神閑之時,才往前踏出幾步,想從阮情懷中,把那屍身接過。
上一回他為了叫那人死心,誤以為哥哥死了,強忍心中不快,將屍身留在將軍府門口……這一回,總算能將皮囊帶走,不必再忍了。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時,阮情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輕聲道:「你說……我在他心裡全無分量。可你、並不知道他答應過我什麼。」
阮情用最後一口氣,跟人爭辯道:「他答應了,然後來見我了,雖然有些遲……」
趙靜聽得滿面怒意,想要發作,卻看到阮情眸中明光消散,人已經咽了氣,雙手仍以護持的姿態抱著趙殺,當真是一片癡情。
趙靜想了片刻,仍是看在這人蠢笨的份上,強忍心頭怒火,只將自家哥哥奪過,一個人橫抱起來,不許私兵來攙,搖搖晃晃地往樓下走去。
他下了樓,人才堪堪回過神來,低聲叮囑左右:「繼續找。」
頭頂白日刺目,周遭人聲若沸。
當真奇怪,為何心中會生出傷心難過之意呢?
哥哥怕是只告訴過他一人,他會以化身還魂之法,一遍遍無病無痛,重新投於人間。
旁人都往黃泉去尋,但好在哥哥已經悄悄告訴過他,唯有他知道,這並非終局,不過是暫別。
既不需要傷心,也不至於落淚。
只需站在這紅塵上,幾年、幾十年,一寸寸將十丈軟紅翻遍,把哥哥找出來。
趙殺咽氣時,神魂還虛弱得很。
他混在過往陰魂當中,身不由己地往前飄去。
這上千陰魂,除去冤魂厲鬼之外,大多冥冥無知,茫茫身前事,都要去三生石上看,忘川河中撈。
趙殺與亡魂為伍,渾渾噩噩之際,幾乎也要把傷心事一拋,做個無是無非的糊塗鬼。
好在這條陰間之路,最後一程,是從將軍府橫穿而過。
那滿臉橫肉的龍日天將軍大馬金刀地正坐在院中,抬頭一看,恰好與趙殺目光對上,忙把府中故人留下的玄色衣袍往天上一拋。
趙殺得了這一衫遮涼,這才保住神志,一路有驚無險地下至黃泉。
等到了忘川河上,陰氣漸多,趙殺便搶先一步緩過氣來,開始轉轉頸項,抖抖手腳。
周遭無數陰魂仍如榆木雕就,由擺渡人載著,泛舟而行。
區區十裡河道,堵著八裡渡舟,水中瀲灩波光,盡是如夢前塵。行到五裡時,少許魂魄凝實的神魂,便漸漸憶起生前事,曼聲吟起詩來,或悼鴛鴦失伴,或傷骨肉離分,精妙詞句,不絕於耳。
連趙殺隔壁的亡魂,也含淚吟道:「白髮三千丈,紅塵幾人癡如我……」
趙判官遲疑續道:「死生五粒丹,秋膘一稱二十斤。」
那隔壁小舟頓時劃遠了半寸,找別人頌詩去了。
趙殺稍稍怔了一怔,暗自思量,只道世間遍地是比他更重的情,更癡的人。
他佇立舟頭,看眾多亡者默默垂淚,聽無數孤魂自詡情深,心中感慨萬千。
前日以無情觀有情,只道有情皆孽。
昨日以有情觀有情,卻道無人不苦……
而今日重回鬼判之體,心懷百結情絲,倘若日後賞善罰惡,落筆不忍,又當如何自處呢?
趙殺想來想去,仍是不得其解,索性往江中踏出一步,雙手一招,袖袍鼓滿,如虎噬鯨吞一般吸起四周陰氣,慢慢凝練出一具昔日慣用的法身,右手持朱筆,左手持命薄,一身玄領朱袍,俊朗容貌不改。
那徐判官聞風而來,見他踏在鵝毛不浮的弱水上,忙以魂幡一招,將趙判官接進鬼輦中,抄小徑上了黃泉路,左轉三生路,再將車輦穩穩停在三生樹下,恭維問:「趙兄回得這般早,想必債已經還清了,當真可喜可賀!此時離揭榜還剩數個時辰,穩妥起見,不如兄台再測一回?」
趙殺聽了這話,想起昔日那千鈞負累,嚇出一身冷汗,含糊道:「心中有數,何須再測。」
說著,便以手一指遠處那塊三生石,低聲道:「倒是有幾樁前世糾葛,想從頭看上一看,徐兄先去吧。」
趙殺說罷,徐判官不知為何一張臉漲得通紅,含羞道:「這點小事,何須去三生石前走一遭,趙兄直問就好。」
趙判官怔了一怔:「啊?」
徐判官也是個慧眼如炬的能吏,當下動情道:「趙兄是想知道徐某為何出手相助吧,此事說來話長,徐某人的功德祠廟恰好建在趙兄廟後的小山頭,每刮南風,便能沾到老兄的香火,時日一長,這才同趙兄一樣,修成法身,入選鬼吏。」
趙判官還未回過神來,仍是道:「啊?」
徐判官含情脈脈看著趙殺:「這回徐某助趙兄還債,不過是舉手之勞,連贈予老兄的丹藥也是便宜貨,跟趙兄十幾年來的深恩厚誼相比,委實無足掛齒!這點小事,何必去看三生石呢?」
趙判官頗為尷尬地深深看了徐判官一樣,而後束手束腳地走向排隊參觀三生石的佇列長龍,站在末尾,同徐判官揮了揮手。
徐判官一副拿他毫無辦法的模樣,遠遠叮囑了幾聲,這才一步三回頭地登上鬼輦,先赴揭榜之地了。
趙殺獨自排在佇列當中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輪到他,忙掏出腰間工牌一亮,被鬼卒殷勤領到龐然巨石東側,搬來厚重交椅,擺上香案清茶,恭請趙殺坐好,又拿出一張黃符紙,上書「藍光寶鑒」「歷歷在目」「走馬觀花」「霧裡看花」四檔。
趙判官依稀知道規矩,斟酌道:「我要看的是七百多年前的舊事,選『藍光寶鑒』那一檔。」
鬼卒登時臉色發青,喃喃道:「判官大人,七百多年前的事,資源有些老,恐怕放不出來。」
趙殺同他好聲好氣地商量了半天,鬼卒只得勉強答應下來,運轉鬼力,好不容易才調取出來。等趙殺再定睛一看,四檔當中,只剩下「霧裡看花」一檔能夠勾選。
如此一來二去,案上香盡茶涼,耽擱了好一會兒,巨石上總算有雲霧散開,慢慢現出模糊人影,趙殺便全神貫注地看起這一段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