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趙靜木愣愣站著,半天一動不動,直至墨線禁術時辰已至,從中崩斷,化回幾滴墨汁,趙靜依舊愣在原處。
趙判官臉上還有些發燙,自去堂下搬了一張馬紮子回來,將判官椅往趙靜那頭推了一推,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到馬紮上,嘴裡道:「阿靜,你坐,哥哥先辦一辦正事。」
趙靜怔怔立著,還是趙殺將他按在椅上才勉強坐穩了,一舉一動都有些遲緩,再不復方才閑閑而立的溫雅從容。
趙判官把命冊往後翻了一頁,抬眼一看,卻發現鬼卒正俯身幹嘔,無人辦一辦公事,不由沉下臉來,肅然叮囑道:「先審下一位,還愣著做什麼!」
鬼卒只好互相攙扶著,將下一名陰魂帶到堂上。
趙殺為了早些許忙完正事,自是全神貫注,筆落如飛,半個時辰已審完百名亡人。
正當他朱筆一勾,新斷完一名惡鬼,他身旁突然有人笑了一聲。
趙判官渾身一僵,愕然側過頭去,便見趙靜滿臉堆笑,雙手輕輕拍了拍,嘴裡又哈哈笑了一聲。
趙殺先前以為弟弟身居高位,已是遇變不驚,從容處之,見他這樣一笑,心中慌張驚異之餘,臉上也多少露出些喜色,小聲喚道:「阿靜……?」
趙靜哈哈笑了好一陣,聽見趙殺喚他,仍禁不住多笑了兩聲,拍了幾下手掌,最後方拿左手緊緊攥著右手。
趙判官怕他得了癔症,硬扯過他一隻手,攥到自己手裡,低聲問:「阿靜,怎麼啦?」
趙靜心中狂喜,臉上自然也喜上眉梢,唯有聲音壓得極輕:「原來是真的,老天為何待我如此之厚?」
趙殺拿單手捧著命冊,原本理應再翻一頁,聽到這句,忽然便翻不下去,只得用力攥著趙靜的手,同他五指相扣。
誰知趙靜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發現兩人雙手相牽,又開始笑出聲來,這一回笑至聲嘶力竭,空閒的那隻手也死死扯著自己衣衫一角。
趙判官定睛看時,只見趙靜重重低著頭,笑得雙肩打顫,身形佝僂,唯有膝蓋上沾了幾點暈開的濕痕。
趙殺扯著他那隻手晃了一晃,趙靜始終不肯抬頭,膝上水痕越濺越多,笑聲卻未停。
他同趙殺笑道:「哥哥,老天為何待我如此之厚?」
他笑道:「原來是真的……哥哥牽著我呢……乾、乾柴烈火符,哈哈,只有哥哥想得出來。」
趙判官心軟如水,想了想去,委實無心辦案,當即請了半天年假,將滿堂官差勸退。
鬼卒們長籲短嘆,揉著酸澀雙目,散得一乾二淨。
趙殺這才敢低下頭去,在趙靜鬢旁倉促落下一吻,許是見慣了弟弟兩鬢霜白,如今才分外珍惜這一頭青絲。
趙靜一下子從耳邊紅至頸項,慢慢抬起頭來,一雙貓兒眼淚跡未乾,轉眼流光。
趙判官站起身,把臀下馬紮踢開,而後蹲在趙靜身邊。
趙靜手裡一空,忙拿手去抓趙殺,重新握住後,這才微微笑道:「哥哥?」
趙殺低聲道:「我背你回家。」
趙靜更是喜出望外,雙眼盈若秋水,正要答應下來,心中卻仍有幾分踟躕,不知是該賣弄強健體魄,亦或老老實實伏在哥哥背上。
趙殺厚著臉皮,溫聲哄道:「哥哥許久沒見到你了,想背你走上一程。」
趙靜聽到此處,雙頰飛紅,終究還是拿白淨雙手摟著他的脖子,乖乖趴了上去。
趙判官強提一口氣,穩穩背著趙靜站直了身,一步步踱到孽鏡跟前。
趙靜方才已經照過一回,只覺自己在鏡中秀如芝蘭玉樹,可叫趙家門楣生輝,自然無懼無怕,輕聲問:「哥哥也喜歡照鏡子?」
可趙殺畢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判官,尋常鬼卒、過往陰魂怎及他慧眼如電,此時定定看著寶鏡,發現自己鏡中之影,頸項上纏著一雙化作白骨的鬼手,心中難免一陣鈍痛,嘴上卻認真道:「喜歡,我家阿靜長得好看,我多看幾眼。」
趙靜一時心蕩魂飄,乖乖抱緊了趙殺。
趙判官在他分心時,已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錦囊,隨手拋進鏡中,只見得孽鏡層層蕩開漣漪,須臾過後,便全數笑納。
他背上背的猙獰鬼影,隨著這點功德捐出,在鏡中緩緩變化形貌,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勉強化作一隻三尺高的纖長小蛟,生著拇指大的圓潤小角,蛟身在他脖子上繞了一圈有餘。
趙殺愣了一愣,將手貼在鏡面,湊上前細看,等看清楚小蛟不曾斷鱗折角,精氣完足,眼中凜然之色這才變得一片柔和。
阿靜罪孽之深,自己十餘年功德還不盡,但再過十年、二十年呢?他堂堂偉男子,總有一日,能護得意中人周全,在鏡中抹去留影。
趙靜見他看得這般久,臉上燒得更紅,忍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繾綣睡意,低聲催道:「哥哥,別看啦。」
趙判官聽得好笑,一顆心卻柔能繞指,咬著牙把趙靜顛了一顛,背高了兩分,大步朝鬼輦走去。
待他回了家,依舊是施展法術,把手背黃色桃花印,變成一株桃花樹種。
趙靜睏得坐在一旁淺淺打盹,間或驚醒過來,看一眼院中養得腰粗枝肥的紅色桃花樹,又看一眼另一頭的欣欣抽條的白色桃花樹,而後睡意複沉。
趙判官低聲問:「阿靜,哥哥在地府當的是判官,府邸自然比不得趙王府……一旦手中有了閒錢,定會用心裝潢,叫你們住得舒服。」
趙靜此時只恨阮情奸猾,許青涵卑劣,但自己委實死得太遲,半點怨不得人。
他心裡多少有些委屈,忍著睡意,偷偷掰著手指,點了一點哥哥生前沾花惹草的數目,眼前驟然一亮。
趙殺還待再勸,趙靜已重重一點頭,旋而人影一空,只剩下懷中一株桃花樹種,結出了點點柔黃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