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兩人這一別,就是數日之久。
趙殺自別後寢食難安,頭一天便換回常穿的那套蟒袍,趁著白日高懸,早早驅車趕赴碑亭。他先將馬車停到巨碑之後擋風,再把駿馬解下,牽到草木豐美處拴好,任其踱步吃草,隨後無事可做,只能斷斷續續替趙靜暖一暖手腳,喂幾口參水。
這樣心急如焚地熬了兩日,轉眼又是天黑,趙王爺囫圇用過乾糧,守著趙靜睡下,一覺睡到子時,人突然驚醒過來。
側耳聽時,車外陰風四起,聲勢如駭浪怒濤,絲絲寒意,無孔不入。
趙殺一顆心驟然懸到半空,一手死死護住趙靜,一手小心翼翼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只見目光盡頭,遠遠有一輛鬼輦曳著綠火而來,車上黑無常手持名冊,而白無常拿一雙鐵鉤,特來勾人性命。
雖然離動身已過了足足十四日,可趙王爺心中仍存了一絲僥倖,想著兩位同僚不過是從此地借道,只是很快,趙靜便在他懷裡動了一動,迴光返照一般,慢慢睜開了眼睛。
趙殺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小聲喚自家弟弟的名字:「阿靜,可是……好些了?」
趙靜一雙冰冷的貓兒眼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琥珀色瞳眸倒映著趙王爺小小的影子,把眼前局面細細回想了一遍,才輕聲道:「哥哥,若有來世……」
他氣若遊絲,聲音小得可憐,趙王爺情急之下,湊得更近了,趙靜便借勢握住了趙殺一縷長髮,用盡渾身力氣攥在手裡,柔聲笑了:「若有來世,別叫我抓到了。」
趙王爺愣了一愣,不知此話從何而來,與此同時,車外兩位舊同僚,隔得老遠就尖聲罵將起來:「快快快,這人死到臨頭猶作死,又少了一刻陽壽,趕不及了!」說罷一人忙著驅車,一人摩挲鐵鉤,鬼輦驟然狂飆起來,車上白幡鼓滿了風,轉眼近在咫尺。
趙殺聽見這點動靜,雖是不甚明白,人卻不敢遲疑,借勢俯低了身子,好叫趙靜能多攥住自己幾縷長髮,雙手小心翼翼地猛一使力,把瘦弱可憐的弟弟橫抱在懷裡,從馬車中趔趄鑽了出來。
趙靜臉色變了一變,但他病成這幅模樣,拿趙殺毫無辦法,只能皺著眉,再騰出一隻手,攥住了趙殺前襟。
兩人立在車前,而鬼輦高懸半空,趙殺沉聲道:「謝必安,範無救,可還認得趙某麼?」
趙靜聽得微微一怔,低聲道:「你在和誰說話?」
趙王爺一聽他問,頓時低下頭,胸有成足地安撫道:「莫怕,有哥哥在,這兩位是哥哥的老熟人!」
謝必安、範無救自是白無常黑無常的俗家姓名,兩位鬼差好不容易趕到此處,累得長舌從嘴裡掉出來,急著要趕下一程,雖然聽見幾聲聒噪人語,但夜風太大,並未當真聽清,在半空中桀桀怪笑道:「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小兄弟,這就上路吧!」
說罷,鬼輦上鐵鍊嘩嘩作響,從輦上躥下幾簇火光,慢慢化成蛇狼虎豹之形,未等趙殺與同僚好好打個照面,鬼輦便頭也不回地往下一站去了。
趙王爺白著一張臉,看著這些火蛇、火狼朝趙靜撲來,腦海中堪堪想起一事:世人陽壽盡時,都是隨鬼輦下至地府,或赴六道投胎,或受重重苦難,但也有一樁例外……
若是前世血債太多、殺孽太重,轉世要受萬般苦,死後還要被鬼怪分食。若是熬得過,等鬼怪飽食血肉散去,自有鬼輦收回一縷殘魂,再次打入輪迴受辱,萬生萬死,此罪無間;若是熬不過,便就此魂飛魄散。
可阿靜為人乖巧懂禮,縱使是前世、再前世……
趙王爺有心細想,趙靜卻是命懸一線,見竄在最前的一頭凶獸巨口大張,眼看著要撕扯下趙靜一條手臂,忙抱著弟弟連退幾步,直直退進碑亭,拿脊背抵住當中巨石。
趙靜從他懷裡抬起頭來,看著亭外,臉色未變,攥著趙殺衣襟的手卻微微一緊。
趙殺明知他看不見,心中仍泛起幾絲柔情,一面把種種手段倉促想了個遍,一面竭力祭出周身王霸之氣。
不少凶獸被他威壓一震,驚得四肢伏低,鬃毛倒豎,然而趙殺向來不甚持久,片刻之後就額角出汗,霸氣狂洩,惹得惡獸凶性更熾,爭相撲向亭中。
趙判官忽然又想轉過身去,在碑石上一頭撞死,現出鬼判之體,不但方便管用,還顯得自己雷霆手段,殺伐決斷,十分英俊神武。
只是有了許青涵那番話,這一撞,他哪裡還撞得下去。
眼看著惡獸撲到面前,趙殺總算想出一個折中的好辦法,他把食指在嘴裡一咬,擠出一滴指尖血,懸空一畫,虛空中頓時留下一道殷紅筆劃,牢牢定在原處,幾頭惡獸撞在上頭,竟是被彈得倒飛出去,指爪摳地,仍後退了數丈,劃得地上道道爪痕。
趙王爺見此法可行,便蘸著自己指尖血,一路寫了下去。
他臨時起意,隨手所寫的乃是半卷《陰符經》,頭幾字便是:觀天之道,執天之行……八個血字筆意古拙,放出熠熠光華,在半空久久凝而不散。
然而此話過於托大,即便是趙判官頂頭上司在此,看見這兩句,也要拱手稱不敢。
趙殺剛把八角碑亭寫上一角,惡獸就由另一側竄來,他忙將趙靜摟緊,右手以指作筆,朝那一角隔空寫道: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自己身為陰曹鬼判,終日審察心機,定人功過,這兩句倒寫得得心應手,文意妥帖。
諸多凶獸身披魂火,被擊退在外,未開靈智的不管不顧,奮起餘勇,依舊往殷紅血字上撞去,稍有靈智的便睜著銅鈴巨眼,磨牙礪爪,挨次試亭中破綻。
趙王爺畢竟當的是文判官,單手抱了趙靜片刻,人便氣喘吁吁,臉色發青,臂膀乏力,只得改用右手抱人,咬破左手食指,奮指疾書,往剩下幾角虛空匆匆寫道: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生天殺,道之理也!
隨著他袖袍翻飛,其餘諸角皆被一一填滿,半篇《陰符經》由左右手交替寫就,居然是一般的端正古拙。
待最後一筆寫到盡處,碑亭八角,都豎起血書屏障,每被衝撞一回,字跡便隱現金光,將魑魅魍魎盡數擋了下來。
人心殺機,罪也;天地殺機,理也。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遵理罰罪,以殺止殺……
而趙殺名諱便由來於此。
偏偏他溫良恭儉讓,料想前世,亦複如是,也不知道誰予的姓氏名諱,竟是張狂至此。
趙王爺用雙手抱緊趙靜,如今總算能好生喘一口氣了。他粗喘半天,汗出如漿,浸濕眼睫,低頭一看,趙靜亦在看他。
趙王爺想起自己以指代筆的模樣,看在趙靜眼裡,只怕荒唐可笑得很,只好輕聲辯解道:「方才……忽然有了雅興。這大好河山,千里月色,豈不如畫?」
趙靜臉色微變,萬分古怪地看著他。正好東南面受凶獸連番衝撞,字跡黯淡,趙殺忙在指尖上又咬了一口,擠出鮮血,重新摹了一遍字,身形搖晃間,幾乎把趙靜失手摔在地上。
趙靜見了,眉頭皺得更緊,低聲道:「放我下來吧。」
趙殺難得逞一逞威風,還是在最憐愛心疼的人面前,頓時沉下臉來,斷然訓道:「胡鬧!哥哥會一直抱著你,護著你……你、你不願意?」
趙靜聽了這話,眼瞼低垂,久久不置一言。
趙判官總以為自家弟弟乖巧懂事,待自己滿腔孺慕,如今看他舉止疏離,與往常大不相同,不由得心中忐忑,正想低聲下氣說幾句軟話,就聽見趙靜驚呼了一聲,猛地抱緊了他,失聲喊道:「哥哥,小心——!」
趙殺下意識地回頭一看,這才發現身後字跡黯淡,一頭龐然大物從破綻處爬入碑亭,眼看要傷人性命,趙判官情急之下,把幾滴指尖血甩了出去,等惡獸一聲淒鳴,退避數尺,便踏前半步,兩下將血字補全。
直至此時,趙王爺才察覺出一絲後怕,兩腿打顫,人朝後一倒,背靠碑石,慢慢滑坐在地。到了這個地步,他還不忘把弟弟穩穩抱在懷中。
趙靜猝不及防跌坐在趙王爺長腿上,氣得羽睫輕顫,臉色由蒼白轉作微紅,雙手緊攥著這人衣襟,拼命想坐起來,可惜剛剛起身,趙王爺伸手一摟,又把趙靜攬進懷裡,人遲疑道:「原來阿靜……能看見?什麼時候的事?」
趙靜頓時臉色微變,張了張口,正要順勢說幾句不中聽的話,趙王爺已經明白過來,一面笨拙地輕拍他的後背,一面溫聲道:「原來阿靜真能看見這些凶獸?那也不用怕,有哥哥在呢。」
趙靜聽到這裡,眼中冰冷寒光化作狠辣毒火,胸膛微微起伏,把下唇咬出一道慘白。
他明明記起來了,他沒有哥哥。
他孤零零生在世上,空茫茫活在夢裡,看冒名頂替的人享盡榮華,卻都不是他的親人。
先前趙殺每說一句話,趙靜就在心裡暗暗冷笑一聲,這人同自己無親無故,無瓜無葛,偏偏假仁假義,聲聲捉弄,委實可憎可惡。
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剛才如血夜色中,看見影影綽綽的惡獸撲向趙殺,自己會驚慌難過得幾欲落淚。
這般詫異滋味,就彷彿是兩軍對壘之際,一方再三加固城防,把四面鑄成銅牆鐵壁,另一方卻輕鬆推門而入。而後才知道,原來自詡固若金湯的鐵堡,對那人並不設防。
趙靜一旦想清這點,除卻惶恐不舍,又新添羞惱震怒,好不容易平復心緒,猛地抬頭一看,恰好看見趙殺抬起手來,袖袍被風卷在半空,以食指為筆,懸空落字,當真是意氣風發、俊朗不凡。
趙靜默默看了一陣,眼中便只剩迷惘之色,哪怕是充耳不聞,那顆心依舊一下下撞著胸膛,心中既有不甘和姍姍來遲的貪生之念,亦有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絲,不像是腦海中怪聲所致,而像是從他荒蕪的心裡,自己開出的一朵瘦骨嶙峋的花。
趙靜猶豫良久,總算放任自己靠在趙殺胸前,怪只怪這人懷中太暖,而這夜風又太過冰冷。
趙王爺忙得焦頭爛額,還未發現趙靜目光灼灼跟著自己打轉,直到天色將亮時,趙靜忽然咳了起來。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時日無多,重新把趙殺長髮緊攥在手裡,把昔日不肯問的話都問了出來:「你……為什麼要照顧我?」
趙殺正對著那一雙琥珀色貓兒眼,看著他瘦得可憐的臉,想了一會兒,才鄭重道:「因為我想照顧你。」
趙殺說到此處,餘光一瞄,發現手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朵黃色桃花印,那花病得泰半枯死,此時卻不顧花期將盡,一瓣瓣張開花瓣。
趙王爺見了這半枯桃花,頓時臉色凝重,四下張望起來,雖然一眾凶獸在破曉來臨前,不要命似的衝撞起碑亭,但八角血字猶在。
只要天一亮,他家阿靜就能多活一日。
既然如此,自己為何眼皮直跳,心亂如麻,呼吸困頓?
趙殺正暗自忖度,頭頂突然簌簌地落下粉塵,他抬頭一看,正看見亭蓋砸落下來。十餘尾凶獸合力一撞,終於在天亮前撞得碑亭崩塌,一時瓦落紛紛,亭柱傾壓,偌大石碑斜向倒去。
饒是趙判官一套儒生拳已練得出神入化,也只來得把趙靜狠狠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