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趙殺之前活得剛烈,死得痛快,如今熟門熟路地再死一回,人卻意外吃了不少苦頭。
塵埃落定之後,他獨自被埋在廢墟裡,雙腿被碑石壓住,縱然筋斷骨折,臟腑俱損,但遲遲咽不下最後一口氣,一旦睜眼,便是皮幹肉綻的鑽心之痛,合上眼時,又聽見涓涓熱血等閒流,浸紅了碎瓦殘磚。
如此酷刑之下,趙王爺正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廢墟外卻有人一面劇咳、一面粗喘著挖他,一面掘土、一面惶然喊他哥哥。
趙殺聽了一陣,心裡不由得有些氣惱,他家阿靜,委實不太懂事……
自己左右是治不好了,與其多活片刻、受慢刀割肉之苦,還不如早早超脫,服一枚換骨托生丸,又是紅塵間一條好漢。
只要阿靜乾乾淨淨地坐到馬車上,用些果脯乾糧,多等他片刻,片刻就好。
可趙靜還在顫聲喊他:「哥哥……」
趙王爺還有知覺的幾根手指急得摳進泥土,數著趙靜一共喚了他多少聲……為何聲音已經有些啞了?
他憂心忡忡,直直望著眼前一片濃黑,好不容易盼到趙靜喘著粗氣撬開梁木,一抔抔挪開身上土灰,忙循著光抬頭一看。
等他真正看見趙靜流了許多汗,唇色發白,站也站不穩,滿腹的大道理,哪裡還訓誡得出來。
而趙靜看見他這般慘狀,亦是愣了一愣。
趙王爺下意識便道:「阿靜,別哭……」
他聲音嘶啞得很,每說一個字就牽連臟腑,一時喉中腥甜,嘴角溢出鮮血……
趙王爺生怕趙靜聽不清,又勉強重複了一遍:「阿靜,不要哭……」
趙靜立在原處,神色古怪地看著他,似乎奇怪他此話從何而來。
趙殺竭力抬高了頭,發現趙靜雖然眼眶通紅,眼中佈滿血絲,卻沒有半點要哭的模樣,不由得怔了怔。
他依稀還記得,自己弟弟心腸極軟,成日跟在身邊打轉,遇到一丁點小事,也會淚盈于睫,連連咳血。
阿靜原來不難過麼?
不過這樣也好,這樣他便放心了。
趙殺雖是這樣想的,心中還念念不舍,又使出最後一點力氣,多看了趙靜幾眼。
他這一看,忽然發現了一處端倪,趙靜長髮中原本只是摻雜了幾縷星白,可如今阿靜立在破曉的涼風裡,滿頭翻飛的亂髮,一大半都成了銀絲。
古人有一夜白頭之說,未曾想,當真會出現在他面前。
趙殺不知為何,眼睛裡忽然多了幾分溫情,和著喉頭熱血,一字一字,緩緩笑道:「阿靜,哥哥是不會死的。」
趙靜紅著眼眶,冷笑了一聲,似乎並不喜歡這樣被人糊弄。
趙判官只好半真半假地為他解惑:「哥哥機緣巧合修煉過道術,你方才不是見過了,我厲害得很,不但能以血畫符,驅邪驅鬼,還能使出化身還魂之法,多少遍都能活轉過來……哥哥是不會死的。」
趙殺忌諱著拔舌地獄之苦,輕易不敢說謊,如今為了哄弟弟高興,把一切都拋在腦後。
他擺出凝重肅穆的模樣,艱難道:「是真的,阿靜,哥哥不會痛、也不會死。」
趙靜雖然不太相信,但數個時辰之前,他確實看見諸多怪力亂神之事,是這人捨身忘死,蘸著血,寫了一夜的字,自己才從隱隱綽綽的怪影中活下來。
因為看見這人捨身忘死,才會心中一軟,想要他活轉過來……
可如果這人真會什麼化身還魂之法,自然是不畏死的。
趙殺還不知道自己短短幾句話,已經讓趙靜一顆心由熱變冷。
他看著弟弟臉上難過之色漸去,白髮中仍餘幾縷青絲,暗中舒了一口氣。
只是他強撐良久,稍一洩氣,周身劇痛便捲土重來,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趙王爺半點看不清,只好反反復複念叨一句:「無論多少次,我都能活轉過來。哥哥不會死,阿靜稍等我片刻……」
趙靜皺著眉,不知該不該信,但這人說的每一句話,他都咬著牙記在了心裡。
眼看著趙殺眼皮越垂越低,正要咽下最後一口氣,趙靜忽然失了方寸,雙手微顫,慢慢踱近了半步,小聲問:「你不會、騙我吧?」
趙王爺於是強打精神,用最溫情脈脈的語氣,竭力把話說得清晰一些:「當然,只要稍微等上一等,哥哥……就會來尋你。」
話音落時,趙王爺一口熱血噴出,濺濕了趙靜鞋面。
他想把眼睛睜開一些,伸手替阿靜擦上一擦。
可他當真是有心無力了。
趙王爺先前尋死,還是生龍活虎的一縷生魂。
如今折騰一夜,肝腎虛損,精血不足,化作新鬼後,不單四肢不聽使喚,腦袋也不甚靈光,在空中遊蕩了半個時辰,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誰,要去往何處。
他定睛看時,忽然發現自己並非在陰山腳下,廢亭旁邊,而是飄到了一家高門大戶,站在了主廂房中。這家主人也是脾氣古怪,臥房中擺了一列的兵器架,插滿刀槍棍棒斧鉞鉤叉,床頭還懸了數把長劍,想來是個滿臉橫肉、兇狠好鬥的武夫。
趙殺一念轉過,床帳後剛好傳來一聲輕響,似乎是有人翻了個身。
趙王爺好奇心作祟,不禁往前飄了數尺,準備看看主人的長相。
只是他沒飄幾步,就看到青紗帳旁的小案上,擱著一張青銅面甲,式樣紋路都眼熟得很,倒像是在哪裡見過一般。
趙殺不由得停下來多看了兩眼,腦袋裡靈光一現,驟然想起一人,嚇得他連退數尺,雙腿發軟,慌亂了許久,才敢戰戰兢兢地往紗帳內望去,正看見司徒靖明緊閉雙目,枕著形單影孤的一隻瓷枕。
這人好看是好看,但性情涼薄得很……
十丈軟紅哪裡不能去,怎麼一不留神,偏偏飄到此處?
趙王爺一時心亂如麻,每偷瞧司徒將軍一眼,就要垂下頭嘆半天的氣,看得久了,幾乎想穿牆而出。
然而就在這時,那司徒靖明恰好睜開眼睛,一雙鳳目往帳外一掃,登時變了臉色,一手按劍,一手撐坐起身。
趙殺嚇了一大跳,一路退到牆角,雙手直搖,想要爭辯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事,司徒將軍看不見他。
兩人如今相隔陰陽,一生一死,這人理應看不見他。
這樣一想,趙王爺又放下心來,挺直脊背,擺足官威,威風凜凜地站回原處,依舊拿餘光偷偷打量那人容光。
司徒靖明按劍的手緊了緊,猛地側過臉去,拿另一隻手幾下把素色中衣前襟攏緊。
趙殺暗道一聲可惜,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司徒將軍猶帶水色的薄唇上,剛明目張膽地看了兩眼,司徒將軍突然拇指用力,將佩劍出鞘半寸,露出懾人寒芒。
趙王爺見了,居然也有幾分害怕,背轉過身,在屋裡團團繞了幾圈,才仗著自己是世間一鬼,重新湊到司徒靖明榻前,佯裝無事地問了句:「你、你方才做了什麼噩夢?」
縱然這人聽不見,他依舊想同這人多說幾句話。
「聽說就寢之前,享用半碗羊乳、牛乳,能補血助眠,使人面目光悅……」
趙殺漫無邊際,連著搭訕幾句,司徒靖明臉色陰沉,猛地扯過玄色外袍,衣衫一抖,身形一轉,未待趙殺看清,人便穿上衣、著好履。
趙殺愣了一愣,失神之際,司徒靖明已取過面甲,嚴嚴實實遮住薄唇下頷,提著劍下了榻,直直向他走來。
趙王爺後退兩步,結巴道:「你看得見我?」
司徒靖明再進,他便接連後退,連聲道:「等等,將軍……為何看得見我?」
正說話時,司徒靖明便到了他面前。
趙殺情不自禁地拿手擋了一擋,而司徒靖明大步流星,停也不停,從他身上穿行而過。
趙王爺初初察覺時,只覺有涼風穿胸而過,呆立片刻,回頭一看,才真正確信那人是摔門而去了。
他雖是滿腹疑竇,有心跟上前去,看個清楚明白,可外頭白日當空,自己一介新鬼,委實不是深究的時候。
趙殺再三思量,只得從識海中取出一枚換骨托生丸服下,想要相見,又要等上一世了。
趙王爺再睜眼時,已經得了一具嶄新的肉身。
他初初為人,四肢尚不靈便,赤身裸體在林間走了十餘步,鑄在精魂中的地字二號牌才堪堪生效,替他變幻出一身金冠蟒袍。
許是那幾枚換骨托生丸時日久了,藥效不甚新鮮,趙殺新生過後,周身俱是續骨生肌之痛,人只得忍著劇痛,一件件著好衣履。
林間有溪水潺潺淌過,趙王爺對水一朝,看自己額角舊傷盡去,英俊不減當年,心中志得意滿之餘,又有些茫然,頓了一頓,才開始顫顫巍巍往陰山腳下趕去。
他這回托生的地方稍稍偏了些,走到碑亭時,殘陽猶在,洇出一抹赤色,趙靜一個人坐在廢墟中,雙手執著廢墟那具屍身的手。
趙王爺遠遠看見,心都揪緊了,小聲喚了句:「阿靜……」
只是身上餘痛未消,聲音微啞,等到人走得近了,發現趙靜並未聽見,忙扯著破鑼一般的嗓子多喊了幾句:「阿靜,哥哥回來了!」
趙靜這才微微側身,他雙目無神,臉色煞白,只有雙唇之間泛出一線血色,定定分辨了趙殺好一會兒,才倉皇站起,朝趙王爺的方向小跑了幾步,而後猛地停下。
他跑得太急,幾乎被地上碎石絆倒,有一刹那,趙殺幾乎誤以為自家弟弟害怕得緊了。
好在趙靜停下之後,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炷香的工夫,人便一點點恢復如常,舉止自如,微笑起來:「哥哥說讓我稍等片刻,沒想到要這麼久。」
他原本相貌出眾,已生得十分可憐可愛,此時又多了幾分乖巧神態,煞有介事地輕輕擊了兩下掌,輕聲道:「凡人想求長壽已是極難,我家哥哥卻能無病無痛、有萬千化身,當真道術了得。」
趙殺被他誇得老臉通紅,謙讓了幾句:「哪裡哪裡。」
趙靜微微一笑:「別的本事也是厲害得很……」
他這話說得極輕,趙殺卻不曾聽見,他看見趙靜跪坐在地上,衣衫髒得不成樣子,十指盡是血污,不知道牽了多久那屍身,心中酸澀,一瘸一拐地走到馬車上,取了水囊、白帕和簇新的外袍,摟在懷裡走回來,硬抓住趙靜的手,替他一點點沖洗,再拿白帕擦淨了。
趙靜蒼白的臉上慢慢多了兩抹血色,側著臉,彷彿不情不願似的,等到趙殺想解他的外袍,趙靜耳珠都有些發紅,不住掙扎,趙王爺只能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阿靜,聽話,換身乾淨的衣服,哥哥心疼你。」
趙靜那雙貓兒眼愕然轉過來,有一刹那,倒像是從兩塊冰冷漂亮的石頭,化作了兩汪水。趙王爺借機解了趙靜外袍,為他換上鵝黃色新衫,又繞到背後,將趙靜幾近全白的亂髮捋在手裡,呼吸一窒,而後才道:「阿靜瘦了。」說罷,小心翼翼地替趙靜綰了一個髻。
可他看不見趙靜的神色,等了片刻,正要牽著趙靜回車裡坐下,那人卻突然轉過身來,先是猛地一推趙殺,以孱弱病體硬生生將趙王爺推得一個趔趄,然而下一刻,趙靜就使盡全身力氣,狠狠抱緊了趙殺的腰。
趙王爺嚇了一大跳,半晌才問:「阿靜,怎麼了?」
那人依舊抱著他不放,不到片刻,趙王爺就發現自己胸前衣襟被眼淚濡濕了。
趙殺跟著眼眶一熱,柔聲細語地哄他:「阿靜,怎麼哭了?」
他雖然記得自己弟弟隔三岔五要哭上一回,一邊落淚,一邊要咳血,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他家阿靜已經長大了。不過是在別處多流連了幾眼,再過回頭來,趙靜就變得同他客氣生疏,抓也抓不住,一下子便長大了。
只有細心看時,凝神聽時,才能找到弟弟過去的影子。
趙王爺紅著眼睛,又問了一遍:「是不是,哥哥哪裡做得不好?」
他看趙靜不答,自己細細回憶了一番,試探道:「是不是……哥哥來得太晚了,你等了半天,以為我騙你,心裡有些難過?」
趙靜被他說到痛處,心中不悅,又把人摟緊了幾分,無論如何不肯抬頭,言談之間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我之前愚鈍,並不信哥哥道法高深,真能不懼傷痛,有不死之能,這才虛驚了一場……不過也無妨。」
趙王爺聽得心中感嘆,剛要說幾句動聽軟話,忽聽趙靜續道:「反正是最後一回擔驚受怕了。」
趙殺不知為何抖了一抖,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徵兆,細想時卻無跡可尋,只好領著趙靜回到馬車裡,替他蓋上幾床裘皮。
等哄得趙靜睡下,他才抽身下了馬車,趁著朦朧月色,拾起木棍瓦片,用布條捆成一個簡陋鋤頭,走到碑亭廢墟上,一鋤一鋤鏟起石灰,想把自己那具舊皮囊重新蓋住。
然而每鏟上一鋤,趙王爺心裡都有愁思浮現,漸漸匯成絕世好句,於月下唏噓道:「今日葬儂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說完長嘆一聲,在荒唐之餘,又生荒涼之感。
趙王爺詩興既去,本想繼續揮鋤,突然看見手背上多了一朵白色桃花印,慌得猛一回頭,正看見有人一身風塵僕僕的白衣,立在清輝月色間,目光呆呆落在自己鋤旁。
而自己才鏟了一半的土,手和袖口還露在外頭。
正所謂亡羊補牢,猶未晚也,趙殺忙往旁邊站了站,把罪證擋得嚴嚴實實。
許青涵彷彿受了天大的刺激,身形晃了晃,半天才道:「王爺,許某幸不辱命,找到藥引了。」
趙王爺自然要誇他,當即溫聲道:「好!青涵果然一諾千金!」
他說到此處,雖然也想同許青涵多溫存片刻,將車中饢餅美酒盡數擺開,替這人接風洗塵,但眼見夜色越來越沉,再過不久,就要有凶獸現世,等著啖應死之人的血肉,趙王爺又不敢耽擱太久,只得猶豫道:「我們這便熬藥吧?」
可許青涵仍神色恍惚,定定看了他半晌,才從懷中取出一件錦盒,沾了灰的袖口滑落,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
趙殺一眼便看見那玉色肌膚上新添了幾道血痕,眼眶一紅,忙道:「交給本王便是,青涵好好歇一歇,不勞你費心。」
許青涵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方恭恭敬敬應了一聲:「也好。」人雙手把錦盒遞了過去。
趙王爺一面接過錦盒,一面趁機摸了摸許大夫的手,若是從前,許大夫只怕會微微笑一笑,與他十指相扣,然而此時,許青涵卻把手慢慢抽了回來。
趙殺心中一緊,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又寒了許大夫的心。只是自己懷著一腔赤誠,做出的寒心之事,難道還少麼?
他忍著鈍痛,四下走動,到處張羅,好不容易架起簡陋藥爐,把先前配好的藥材倒入,一抬頭,看到許青涵又在望著廢墟堆成的小丘,慌忙遮掩道:「青涵,你坐著歇一歇吧,我們說說話?」
許青涵果然走了過來,斯斯文文地撩起下擺,席地坐下,靜靜望著趙殺看顧火候的模樣,輕聲道:「為什麼自己來,你怕我做手腳,不放心我?」
趙殺聽了這話,良久才反應過來,許青涵問的竟是自己執意親手熬藥的事,他一時瞠目結舌,高聲道:「本王……絕無此意!」
可他從未如此情緒激蕩,言談之下,竟是辯解得結結巴巴,翻來覆去,都是些「絕無此意」「天地可鑒」,到最後還氣得一甩袖,彷彿有天大的怨氣,受了無盡的委屈。
許大夫看在眼裡,便輕輕一頷首:「許某明白了,多謝王爺。」
趙殺氣得變了臉色,待要狠狠教訓這人一通,語氣中卻不自知地透了點軟弱哀求:「胡說八道,你謝什麼?」
許青涵一雙瞳眸明若秋水,聽見趙王爺問得色厲內荏,眸中也不見一絲漣漪,淡淡道:「多謝王爺讓我醒了。」
趙殺聽了這話,再顧不上守著爐火,想執著許大夫的手,同他推心置腹地說幾句話。
正在此時,許大夫朝他輕輕笑了一笑:「不過也好,這樣一來,心裡忽然好受了許多。」
趙殺一下子怔住了,腦袋裡一團散沙,只聽見許青涵鄭重續道:「與王爺相識之前,許某一向心如止水,忙著求索醫道,竭盡所能、治病救人,近年光顧著與王爺廝纏,或許有一兩分狂喜,餘下八九分,盡是傷心、驚怒、嫉恨……」
他說得分明是惱怒不甘之事,臉上卻只剩雲淡風輕,披著兩肩月色,一字比一字淡然:「原以為過去心境已如隔世,多虧王爺親疏有別,讓許某一下子從夢中醒了,換來一份天高雲闊,我不該謝嗎?經此一事,許某踐行醫道之心,比當初還要堅定幾分,難道不該謝嗎?昔日與趙王爺相處,多少有過一兩分狂喜歡愉,而今雖覺不過如此,仍要謝過王爺恩典。」
趙王爺驟然聽到這話,雖想拼盡全力、強忍心緒,可在他強忍心緒之前,眼淚已經落了幾行。他早知兩人心生間隙,只怕走不長遠,卻沒想到來得如此毫無徵兆,半天方顫聲道:「青涵,怎麼突然說這些話。就因為我……我搶著做事,自己熬了藥……」
許青涵卻道:「我之前說過,如果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條命,想求王爺一件事。」
趙殺急道:「不錯,我答應了的,我答應過你。」
許青涵看到他這邊焦急,蹙了蹙眉,緩緩道:「縱使王爺不答應,我也會一樣地救人。可王爺為了弟弟,一面答應下來,一面找來身材相似的無名屍首,換上常穿的那套蟒袍,弄塌碑亭,裝作自己身死,不肯踐諾……不是更加可恨嗎?」
他說到這裡,嘴角竟是泛起一絲輕嘲冷笑:「我難道不曾告訴過王爺,看見你頭破血流、生死不知,心裡難免傷心,王爺還要這般捉弄我……」
「不過若非如此,許某哪有此刻的天高海闊、雲淡風輕?多謝王爺成全。」
趙王爺久久回不過神來,直至許青涵站起身,替他往藥爐里加了些水,把藥引一併放入煎煮,趙殺怕許大夫燙了手,仍想捏著那人的掌心細瞧。
許青涵笑道:「王爺儘管放心,許某已經醒了,如今對趙王爺並無情意,自然不會加害靜公子。」
趙殺頓了頓,終究緩緩讓開,緩緩點了點頭,眼眶通紅,低聲問道:「這樣想……你當真會好受一些?」
許青涵只以為這人會舌綻蓮花,拽著他不放,說出許多綿綿情話來亂他心神,聽到這無頭無尾的一句,竟是生起些許錯愕,旋而斷然道:「是,撥雲見日,再世為人,自然要好受許多。」
趙王爺小聲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欠了你許多債,只要你心裡能高興一些……」他說到這句,不知為何滿臉落寞,眼睛裡居然再度落下淚來,忙負著手,背過身去,抬腿走了十幾步。
許青涵蹙眉看去,正看見趙王爺腰身清減了許多,向來挺拔如松、飽凝氣勢的脊背也微微佝僂起來,彷彿畏寒似的,任誰上前,都能把他推得摔倒在地,心裡幾乎有所動搖。
然而下一瞬,許大夫又去照看爐火,等火候一夠,就踢起土灰把柴火蓋住,將濃稠藥汁倒進碗裡。
許青涵連叫了幾聲:「趙王爺,王爺,藥好了。」
趙殺像是剛剛聽見,臉上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淚,歪斜地走了回來,嘴裡仍在說:「那就好,那就好。」
許青涵怕他端不穩,親自替他捧著藥碗進了馬車,叫醒趙靜,一勺勺喂人服下。
趙殺於恍惚失神之中,臉上依舊透出一絲感激之色,站在車廂外,怔怔看著他。
許大夫直至此時,仍未聽見趙殺有半句辯解,自然心如鐵石,低聲道:「莫約十個時辰過後,藥性催發,言蠱就能吐出來。」
趙殺只是點頭,目光不曾有片刻從許青涵身上挪開。
許大夫扶趙靜重新躺好,從馬車上跳下來,手指勾著披風繫繩,一點點扯開趙王爺親手系的同心結,脫下素色披風,疊好遞給趙殺。
趙王爺不肯接,強笑道:「你穿著……好看……」
許青涵卻道:「我聽山野樵夫說,再往西去,有村落遭了瘟疫。許某想略盡綿薄之力,一路往西邊走,沿途行醫,走到哪裡就在哪裡落腳,就不同王爺一道回去了。」
趙王爺臉色慘白,還是許青涵不容分說地把披風遞到他懷中,他才勉強接下,臉上仍掛著艱難慘澹的笑意:「那便好,本王欠了你許多債,往後要是……」
許青涵聽了這話,雲淡風輕地笑了一笑:「王爺,不會有往後了。」
可等他當真走了,身後始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分開枯枝,遠遠跟在他身後。
許大夫不由停下來,沉著臉,輕聲問他:「趙王爺,還有什麼事嗎?」
他聽見身後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青涵,我再看你幾眼就好。」
許青涵只好在原處站了一會兒,等他心中微覺不耐時,那人終於掉過頭,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