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趙殺手足無措之下,怒喝了一聲:「男子漢大丈夫,這般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阮情淚眼朦朧地看了一眼趙殺,彷彿被負心人傷透了心。
趙殺簡直是焦頭爛額,見阮情哭得站都站不穩了,遲疑地走回去,伸手在他腰上一扶。
阮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兩隻手把趙殺推開,蒼白小臉上全是水痕。
趙判官低聲道:「你哭什麼,別哭。」
阮情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
趙殺替他擦了幾下,手背也被沾得濕淋淋的,尷尬勸道:「別哭,聽話。」
阮情腦袋裡靈光一閃,終於想清其中一件傷心事,紅著眼睛,抽抽噎噎地說:「你、你不肯親我……」
趙殺趕緊板起臉來:「胡鬧!」話剛出口,見阮情又要落淚,慌得低下頭,在他嘴上飛快地落下一吻,罵道,「好了吧。」
阮情的眼淚霎時停了。
趙殺只覺得顏面掃地,連耳根都在發燙。
阮情倒是木愣愣的,魂魄都飄在半空,一個勁地拿小指摩挲他自己的嘴唇。
趙判官連咳幾聲,使勁擠出一絲威嚴,沉聲喚道:「阿情?」
阮情慢吞吞地回過神來,看著趙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罩上了霧濛濛的一層水霧,嬌聲道:「王爺不肯抱我……」
趙殺牙根發癢,暗道你想的抱法,和別人的抱法不大一樣。雖然如此,仍是雙手使勁,把阮情打橫抱起來,往床邊走去。
阮情身形還未長成,趙殺這幾步路走下來,並不算十分吃力,只是暗暗奇怪阮情渾身沒二兩肉,那身力氣是如何使出來的。
阮情徹底呆住了,雙頰酡紅,目不轉睛地看著趙殺。
趙判官卻是目不斜視,把他一路抱到床上,除了鞋襪,抖開被褥,掖好被角,這才說:「抱也抱過了,你學了一天,早些休息。」
阮情心裡極是歡喜,可人心向來不足,高興了片刻,就開始責怪自己方才為何要說得那般文雅,連忙扯著趙殺解釋:「我說的是嫖……」
趙殺拿手在他嘴上輕輕一掩,冷著臉訓道:「聽話。」
阮情不知為何,十分吃他這一套,靜靜躺在床上,紅著臉看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再親一下。」
趙殺那張剛毅俊臉上,露出了幾分為難神色,見阮情一臉泫然欲泣,終於俯下身。
阮情立刻生龍活虎地伸長了手,牢牢摟著趙殺的脖子,一口咬了上去。兩人嘴唇剛一相貼,阮情就打了個寒戰,連眸光都恍惚起來,彷彿等了許多年,突然稱心如意,不由得拼命抱著趙殺又舔又啃,鮮紅小舌朝趙殺口裡搜刮。
他哭得太久,此時一面親,一面打著嗝,直到喘不過氣時才堪堪分開。
趙殺用手背遮著嘴,臉上也有些充血,等鎮定下來,又低聲勸了他幾句:「阿情,你年紀太小,許多事上,我不忍怪你。只是好男兒當一身血氣,志在四方,我留的功課,你要好好學,以後自食其力,闖出一番作為來。」
他這番話,阮情雖然聽不太懂,但還是依言記住了。
趙殺這才重新出了門,外頭不知何時下起小雨來,細雨霏霏,洗得天地湛然如碧。趙殺冒雨跨過院牆,發現牆外立著一個人,不知道在那裡枯站了多久,肩上全是細密雨珠。
他走過去一看,才認出是許青涵。
趙殺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說:「我好得很。」
許青涵像是著了涼,臉色蒼白,襯得那雙眼睛幽深如寒潭,直愣愣地盯著趙殺的嘴唇。
趙判官往嘴上一摸,登時疼得抽了一口涼氣,指尖上沾著淡淡的血跡,怕是被阮情咬破了皮。
趙殺嚇得後退了半步,板著臉說:「一點小傷,用不著上藥。」
許青涵靜靜看了他半刻,才柔聲道:「許某沒有卑賤到這種程度。」
說著,便在小雨中一步一步走遠了。
趙殺被他那句話弄得耿耿於懷,一連幾天無心做事。
偶爾叫大夫來,人群裡也不見許大夫的蹤影。
趙殺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盼到手背上有了白桃花,忙馬不停蹄去了許青涵的藥園。
這幾日正趕上梅雨時節,狂風暴雨下個沒停,芳菲春色被澆得七零八落,趙殺打著傘過去,一進院門,就看到許青涵白衣出塵,站在院裡淋雨。
趙殺嚇了一大跳,跑過去一看,發現許青涵上上下下已經淋得濕透,渾身都滲著一股寒氣。
趙殺趕緊把傘往他頭頂送了送,嘴裡叫道:「許大夫?」
許青涵一動不動,等趙殺連喊幾聲,這才轉過身,往屋裡走去。
趙殺只顧著替他擋雨,肩頭也濕了一片,見狀跟了上去,沉聲道:「許大夫,你這是做什麼?」
許青涵一路走到簷下,被趙殺拉住手腕,總算回過頭來,朝他疏離地笑了一笑:「居然是趙王爺來了,真是稀客。」話音剛落,就把手慢慢抽了回去。
趙殺右眼直跳,恨不得回到三生樹下,看看自己又添了幾斤情債,半天才道:「我來看看你。」
許青涵輕聲道:「我在園裡照料藥草,也好得很,不勞王爺費心。」
他學的是趙判官幾天前的口氣,趙殺雖然記得許青涵剛才就踩在一株藥苗上出神,藥圃裡雜草叢生,卻不敢戳穿他,怔了怔,才沉下臉道:「這叫好?真是胡鬧!」
許大夫目光幽幽地望著趙殺,神色黯然:「有些事壓在心裡,簡直喘不過氣來,淋著雨才好受一些。王爺見過我這樣的怪人嗎?」
趙殺在孽鏡臺前坐了二十年,志趣再離奇的鬼也見過,像許大夫這樣,動不動在下雨天淋得一身澆濕、哭著鬧著追趕馬車的男鬼,實在是比比皆是。
想到那些鬼統統是十六七歲、未及加冠的年紀,許大夫卻足足要大上一輪,趙殺神情尷尬,咳了幾聲,才道:「大概是你、十分難過的緣故。」
許青涵聽到這話,卻微微點了點頭,語氣中多了幾分自嘲:「我這幾日天天淋雨,想見識見識得病的滋味,老天卻連這點心願也不叫我如願。」
他這般症狀的鬼,趙殺也見過不少,比喜歡淋雨的還要年少,都是些十三四歲的少年郎。
趙殺猶豫半天,才試探著說:「你一身的水,先換身衣服吧。」
許青涵低聲笑問:「這世上誰會在乎我的死活?」
趙殺幾乎要報上自己的大名,但此事關乎顏面,想了半天,也只是含糊勸道:「總歸有那麼幾個人。」
許青涵連背都佝僂了幾分,倚著門,滿天風雨迎面而來,映得他一雙眼睛裡也是淒風苦雨,空洞迷蒙。
趙殺看得於心不忍,把傘一丟,擋在許大夫面前,一身華服被潑得濕淋淋黏在背上,一頓好說歹說:「我們先進屋裡,換身衣服,好好說話。」
許青涵抿著嘴唇,側過臉去,始終不肯看他。
趙殺把昔日一敲驚堂木,萬鬼震懾的魄力都祭了出來,沉聲喝道:「胡鬧!」
許大夫嚇了一跳,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幾絲細雨恰好打在他瑩白剔透的臉頰上,趙判官還以為惹哭了他,氣勢一瀉千里,憋得俊臉通紅,才把兩隻手狠狠撐在牆上:「本王問你話呢!」
許青涵被他禁錮在兩手之間,臉皮飛快地泛起一抹紅暈。只是這點血色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過多久,許大夫又開始滿臉落寞,擺出不搭理人的模樣,輕聲道:「王爺請回吧。」
趙判官忍不住說:「你這人、當真冥頑不靈!」
許青涵十指深深掐進掌心,低低地說:「王爺對阿情真是溫柔體貼,一個勁地誇他漂亮、聰明……我卻是冥頑不靈。」
趙殺聽他說得這般黯然神傷,心口跟著泛起一陣涼意,懊惱道:「許大夫──青、青涵!」
許大夫把趙殺猛地推出四五步遠,就想進屋掩門。
趙殺身為鬼判,最愛結交的就是許青涵這樣清雅無辜的聖人,每回看到許大夫,三魂七魄都歡喜得敲鑼打鼓,方才那幾句狠話,本來就說得勉強,等看清許青涵是何等的傷心憔悴,腦袋裡頓時「嗡」的一聲,什麼也顧不得了,不由自主地去牽許青涵。
許大夫正在氣頭上,一身的肅殺寒氣,趙殺牽他一次,他就甩開一回。
趙殺被他連著甩開幾次,臂膀都酸了,咬著牙,低聲下氣地說:「我不碰你就是。」
許青涵冷著臉回過頭來,恰好看到暴雨寒風斜飛入戶,把趙殺淋透了,威嚴蟒袍緊緊貼在身上,襯得他寬肩窄腰,男色可餐。
許大夫才看一眼,就有些失神,等到多看幾眼,連態度都緩和了不少。
只可惜趙殺吃一塹長一智,當真沒有再去牽他,悶聲說:「衣服不換便不換吧,我這回來,是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許大夫看著自己的手發呆,恨不得重來一次,适才只做做樣子,人失落之下,連趙殺說話都只聽了個七八分。
趙殺把地上的傘拾起來,率先走到簷外,看許青涵還站著不動,只好說:「走吧,我保證不碰你。」
許青涵腳下一軟,差點摔了一跤。
趙殺本來要扶,怕許青涵心生厭惡,又把手縮了回去。
這下許大夫更是眼睛發紅,一個勁地盯著趙殺看。趙王爺始終和他隔了三拳的距離,遠遠地替他撐傘,自顧自地招呼僕從去套車備馬,將許青涵送到馬車上,自己這才抖抖身上的水珠,慢慢坐進車裡。
趙王府財大氣粗,馬車裡也裝飾得富麗堂皇,鋪著大紅厚毯,當中小案上擺著瓜果蜜餞,偏偏許大夫如坐針氈,時不時抬起頭來,看一眼趙殺。
趙判官渾然未覺,在前面撩開車簾指路,時不時用手指把濕透的額發往後捋去,許大夫看得心怦怦亂跳,見車抖動得厲害,瞅準時機,往趙殺身上一倒。
趙殺連忙朝裡面挪了挪,坐到角落,人愧疚道:「這裡位置不大,委屈你了,我儘量坐遠些。」
許青涵臉色慘白,眼睛裡霧氣濛濛,直愣愣地坐了一會兒,從碟裡拈起一顆葡萄送到嘴裡,連葡萄都是酸的。
馬車顛簸了一陣就停了下來,趙殺撐開傘來,招呼許大夫下車。
眼前是一間剛剛竣工的醫館,灰牆青瓦,門匾未題,推門進去,院裡空無一人。
趙殺領著許青涵逛了幾圈,自己也頗為滿意。論環境,院外種了不少青竹,後院還另辟石亭水池;論水準,藥房藥櫃裡藥材齊全,各種刀針火罐單挑最好的配備。如潑雨勢中,偌大醫館巍巍而立,不枉他白日叫工匠趕工,半夜讓小鬼砌牆了。
許大夫本來看得出神,暗暗猜測是哪位大夫這般有福氣,直到兩人行到堂屋,看到二十來幅名醫畫像,都是平日圍在趙殺身邊的那些大夫,當中那幅館主畫像清雅出塵,不是自己又是哪位。
趙殺本以為許青涵定然高興,有些矜持地一擺手:「這醫館送你。」可回過頭來一看,卻發現許大夫滿臉悲慟之色,人也搖搖晃晃。
他嚇了一大跳,愕然問:「許大夫,你怎麼了?」
許青涵扶著一張交椅的把手,慢慢癱坐下來,半天才問:「王爺心意已決了?」
趙殺沉聲道:「那是自然,就等你給醫館題個名字,好找些人來舞龍舞獅,放鞭炮,熱熱鬧鬧地開張。」
許大夫顫聲笑道:「王爺……好大的手筆。」
趙判官還不知道他為什麼事在傷心難過,絞盡腦汁地寬慰道:「雖然是我掏的錢,但什麼事都是由你做主,要是遇上庸醫,盡可以去換,愛免去誰的藥錢,就免去誰的藥錢。」
他這樣溫和地勸了一陣,許青涵卻像是更傷心了。
趙殺束手無策,正想問問他今日雨勢這般大,是想住在館裡,還是隨他回王府,就聽見許大夫低聲道:「我跟王爺講一個故事,請王爺替我參謀參謀吧。」
趙殺一頭霧水地應了,許青涵出了一陣神,然後才道:「我同鄉中有一位趙姓富商,喜歡的是一位女大夫,可惜流水無情,思慕了幾年仍是沒有結果,便找了一名風塵女子回家,想要激一激心上人。誰知相處之間,漸漸發現風塵女子有千般好處,原來世事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趙殺雖然覺得有些耳熟,不過還是盡心盡力地勸道:「正是如此。」
許青涵聞言又是輕輕一顫,嘴唇發白道:「到了這個地步,那名大夫才察覺自己動了心,以為兩心如一,強行……強行與富商歡好。誰知富商不但不肯回心轉意,還買下一處醫館,拿來做分手錢。」
趙殺搖了搖頭,感慨良多地嘆了一句:「也是一位可憐人啊。」
許大夫顫聲一笑,只問:「王爺以為,此事當如何是好?」
趙殺仔細想了一想才說:「不如效仿娥皇女英,都收入房中,一雙兩好。」
許大夫急得面紅耳赤,猛地站起,大聲道:「那怎麼成!」
趙殺不明所以,眼睜睜看著許大夫眼角閃過一點淚痕,慢吞吞往堂外走去,只道:「王爺回去吧,我再去淋一淋雨。」
趙殺趕緊去攔他,許青涵這一回倒是見好就收,隨趙判官抱了個滿懷。
趙殺單手箍著他的腰,勸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冒犯了,急忙分辯道:「許大夫,我都是無心之舉,只要你冷靜下來,我就把手鬆開。」
許青涵抬頭看看簷外,雖有狂風暴雨,哪裡及得上趙殺懷裡舒服,竟怔怔道:「王爺鬆手吧,不必管我的死活……」
趙判官嚇得又摟緊了幾分,語氣愈發懊惱:「也對,你這樣清高淡泊的聖人,送車送房實在是辱沒了你。」
徐大夫再如何心灰意冷,也被他抱得死灰復燃起來,試探著問:「王爺把醫館給我,不是讓我搬出王府?」
趙殺喃喃道:「那是當然,你說想懸壺濟世,我才……」
許青涵總算明白過來趙王爺是在投他所好,一顆心從穀底驟然升到雲霄,人簡直回不過神。
只是他這樣魂不守舍地一站,簷外大雨又淅淅瀝瀝、惹人愁思,落在趙殺眼裡,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許大夫與他身高相差彷彿,腰卻這樣瘦,一定吃了不少苦。
許大夫一雙眼睛空空洞洞,定然傷透了心。
許大夫還喜歡淋雨,只怕是氣出了瘋症。
趙判官越想越是後怕,把這些天的事情從頭到尾理了一遍,想到許大夫幾回情緒大變,都是和上不成藥有關,忍不住問:「你這般生氣,是因為上藥的緣故嗎?」
許青涵仍在大喜過望,聞言微微一愣。
趙殺見他一副被人戳中了痛處的模樣,心裡頓時十分篤定。之前找了二十來位大夫看病,許大夫就常常強顏歡笑,後來嘴唇破了皮,許大夫上不成藥,連眼眶都紅了。
想來他是把治病救人看作是頭等大事,這般仁心仁術,當真是令人動容。
趙殺想了半天,長長嘆了口氣,鬆開許大夫,坐到一張交椅上,拿指頭摸了摸嘴唇,只道:「我讓你上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