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第二天,沈國棟是考慮著『今天要以什麼態度去面對那個人』這個問題慢慢踱進醫院的。
有些家庭,特別的團結。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大家牢牢抱成一團,親情比什麼都重要。二十幾年的時光他已經相當習慣這種氛圍,所以直接地把這種對家人的信心代入了霍家,雖然明知霍英治不喜歡駱雲起,卻怎麼也想不到他竟能絕到那種地步。
所以何其軒默認的時候對他的打擊才覺得格外巨大。
不是沒有強烈的怨恨過。可是,怨恨又有什麼用呢?人家才不會在乎,倒是白白傷了自己的身。等到時間長了,傷口結痂,回想往事,便也能慢慢沉澱下來,帶一點悻悻的自責。
——誰叫你莫名其妙地要代入?
——誰叫你莫名其妙地對不熟的人保持信心?
——別人讓你失望?好笑,誰叫你先要對別人抱有希望?
都說無慾則剛。如果一開始自己真的就能做到這一點,而沒有貪心地想要藉著霍家的實力去唸書考大學想著要過一種出人頭地的新生活的話,怎麼也不會遭遇到這種事吧?
他一向是腳踏實地的人,可是乍然還魂到年輕俊美又有背景的駱雲起身上還是感覺像中了彩票,於是他小船不可重載似的輕狂了、貪心了,志得意滿……這樣的人老天會看不過眼吧,於是給他一個教訓……所以到了後來,與其說他憎恨那些曾傷害過他的人,倒不如說對自己的懊惱更加多一點。
可雖然是這樣的想法,霍英治那種瞧不起任何人的優越感卻還是令他憤怒了。雖然當時覺得正義站在自己這一方,可是那難得的血氣之勇經過一夜的時間此刻早已消失無蹤,留下的,只有些惴惴地不安和怕他打擊報復的擔心。
有時候他很討厭自己這種黏黏乎乎的性子。愛不能強烈地去愛,恨不能痛快地去恨,難得不管不顧地發作一次,時間一過,卻又有點後悔當時的衝動。
他頂多也就是有點獨善其身的本事罷了,卻總想著要兼善天下,巴不得和身邊每一個人都和平地相處,即使這種和平只是一種粉飾太平的假相,感覺也要比橫眉豎眼地同別人鬧翻要強一點。
硬著頭皮進到病房,本以為又會接觸到霍英治那種冷冰冰的視線,不想一推門,一張雪白乾淨的空床卻撲入眼來。
並不想表現出在意,但還是忍不住往那張床上飛快地瞄了一眼。
「別看了……」VV揪著被角一下一下無精打采地扯著,「一大早就出院了,聽說要去乘飛機……」還坐著輪椅呢……大人物的忙碌日程啊。
「……哦!」意外之餘,沈國棟頓時就有一種像什麼枷鎖忽然被取下般有種釋放的輕鬆感。
霍英治的驟然離開讓那種莫名的壓力消失無蹤,他又可以恢復到平常的生活了。這讓他的心情猛然好轉起來,連嘴角都忍不住向上翹起。
他立刻愉快地轉變話題,甚至戲謔起VV:「VV哥,今天想點些什麼菜?」
VV居然沒什麼勁,只顧著長吁短嘆。「唉,真是的,怎麼說出院就出院了呢……」他還什麼都沒套出來啊……
霍英治的出院令VV很有些索然無味。腰骨移位造成的後果可大可小,在花著別人的錢毫不心疼地做完了所有的身體檢查之後,VV殿終於宣佈他要出院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VV都養成一個用手扶著腰走路的習慣,孕婦一般。而沈國棟,也像伺候孕婦似的精心調理著他,每日好湯好水供應,養得VV皮光肉滑紅光滿面,夜間衛朝宣摸著他會得深情地說:「孩兒他娘如今越發富態起來了……」引得VV直翻白眼。
與這一對的無憂無慮比起來,沈國棟相對來說就有點兒惶惶。
最初時,霍英治的離開固然讓他輕鬆,可靜下來再想想,卻又覺得很是不安。老話都說禍不單行,他不知道和霍英治的重遇以及他突然的離開會帶來什麼樣不可預計的後果。霍英治出現了,那其他人呢?
何其軒還好,他最怕的是郎傑也會這樣,突然一下鑽出來站到他面前。而霍英治,他算是得罪他了吧,公然與他撕破臉皮,這人會因為自己對他發了脾氣而懷恨在心,又想出什麼方法來整他嗎?
也許這樣想被害意識太嚴重,也的確有點小人之心。可是,他真的是有點怕了。
雖然以前也曾孩子氣地幻想過某一天和那些人相遇時自己已脫胎換骨,可以雲淡風清地視他們為無物,可其實自己也知道那只不過是小人物自我滿足地一種想像罷了。他仍然是個平頭小老百姓,那些特權階層仍然令他膽顫心驚。這三年的生活如此平靜,他很怕對方動動小指頭就又把他的生活給破壞了。
然而惴惴地過了一段時間,安穩無波的日子又讓他慢慢放下心來。
那一場重逢彷彿只是生活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插曲,象小石子投入水面,雖然也泛起了漣漪,但終於還是漸趨平靜,彷彿過了就過了,也並沒產生什麼影響的樣子。看樣子是自己太多慮了。他自嘲地想。也是啊,到底是做大事業的人,哪來那麼多好精神偏就盯著他不放。沈國棟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這樣想著,終於放了心,開始踏踏實實繼續過他的小日子。平靜的生活像水一般,逝者滔滔,一晃眼,便到了年尾。
這晚三個人坐著一起吃飯,邊吃邊聊。也不知是怎麼說到的,就扯到換身份證這事兒上去了。
這事兒對VV和衛朝宣來說都不算什麼難事兒。VV十四歲就出來混,干的又是這麼一份來錢快的工作,手上很攢了些錢,所以早早地就在廈門買了間二手房,戶口也遷到這邊來了。而衛朝宣,一早也把照片光盤寄回老家,著家人幫他換代的事。惟獨沈國棟,兩人都停下來看著他,問說:「小棟你準備怎麼辦呢?」
沈國棟眼波在兩人臉上一轉,扒了口飯。
他考慮這個問題也考慮很久了。
他不可能用假證用一輩子。他還想考一個文憑,以後結婚生子買房,這些都需要有一個真實的身份。而換身份證,不可避免地要用到戶口,他的——不,是駱雲起的戶口,很大可能是在霍家。那麼,他又得和霍英治打交道了,並且還不得不主動找上門去。
這讓他覺得很喪氣。
「其實吧,我覺得那姓霍的看上去還是很講理的,雖然確實有點不好接近……」VV這麼嘟囔了一句。
架不住他的軟磨硬泡,沈國棟後來也大概提了一下他和霍英治的關係。大意是說因父母再婚的關係曾經是一家人。他說得很含糊,但也足夠讓VV乘上想像的翅膀,幻想一個在新家庭裡被穿了很多小鞋的男版灰姑娘。
衛朝宣想了想,感覺那位霍總很有些傲氣,應該不至於沒品到這種地步。「應該不至於在這麼重大的問題上為難你吧?」
沈國棟悶悶地想:當然不會。
他只是覺得自己有點下不來台而已。上門求人矮三分,如果霍英治還記恨被他罵惡劣的事,會給他閒氣受吧?
衛朝宣說:「小棟,你要明白一個道理。人如果不能忍受眼前一點委屈,日後必將有更大的委屈。」
沈國棟深以為然。
是啊。如果因不想受氣而不去找霍英治,那他往後的人生就真的全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