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將他認出來的時候他的意外並不亞於對方。
三年前,從失魂落魄的何其軒那裡聽到他走了的消息時他並沒有多大的詫異,只是非常冷靜地想:「……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會回來吧。」
不是他小看他。一個沒帶錢、沒帶卡、沒帶身份證的三無人員,即使出走又能走出多遠?更何況駱雲起這一生人,未曾打過一份工,未曾吃過一點苦,完全是霍家在養他。獨立?他憑什麼獨立?
可是他的篤定居然出了錯。駱雲起一走三年了無音訊,閒坐時偶爾想起,會忍不住哂然一笑。這人居然難得的有骨氣了一把,大概這一次,是真的對自己死心了吧。
根本沒想到在事隔三年後會在芸芸眾生中又見到他。
待到發覺了,意外之後便是輕視:又是遠走他鄉又是改名換姓,一副要和過去一刀兩斷的姿態,結果呢?那叫VV的男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風月場所中人,會跟那樣的人扯上關係被小棟小棟撒嬌似的叫著,又能乾淨得到哪裡去?還以為他多有骨氣,原來走到另外一個地方也仍然只是墮落和沉淪。
但是很快就發現錯了。
VV穿著病號服尚不明顯,但那票小姐少爺們一出現,對比就出來了。
駱雲起明顯跟他們不是一個路子。他的服裝落後保守不止一兩個檔次,而且極度缺少展現自身風采的能力。探病的人圍在床前,他就知趣地讓位,幾乎退到了人群最後。安靜而不起眼地站著,臉上只帶著一個好脾氣的微笑聽他們說話笑談。
何其軒以前曾經不止一次地說『如果你跟他接觸過,你就會知道他跟以前不一樣』——這種話在以前他絕聽不進去。也驕傲得不肯給駱雲起一絲絲的機會。可是如今他躺在這裡,腿上打了石膏不能動,上帝造人時忘了給耳朵上安個開關也是一大敗筆。那些動靜一古腦兒地被他的感官接收到,漸漸地,他也不能不承認,何其軒的話,是有道理的。
眼前這個駱雲起,和以前的駱雲起,確實是不一樣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他閉上眼睛思索。
是在三年前。對,那天晚上,在家裡的書房,車禍事件後他第一次看到了那個據說已失憶的駱雲起。
精準如電子儀器的記憶帶著他回到那個晚上,彷彿又身臨其境:
門開處,其軒進來,而跟在他身後踏進來的,卻是一隻怯生生的腳。
象電影裡的慢鏡頭,那腳踩在大紅色的織錦地毯上,稍微轉了個角度,然後駱雲起的身子慢慢顯露在門口了。他的頭微垂著,雙手緊貼褲縫。看得出他是硬著頭皮不得不進來的,走動的時候都帶著一种放不開的小家子氣,站著被他們三人審視時,全身上下也無一處不流露出一種怯場的緊張。
霍英治唰一下睜開了眼睛。
一睜眼,就看到了沈國棟微笑的臉。
有人正在拿他打趣兒,所以他笑容裡帶著一點羞怯。也不會反唇相譏回應人家的玩笑話,就那麼垂眼微笑著不作聲……這是他如此冷靜而客觀地站在一個旁觀的角度來觀察他,有一種怪異的感覺慢慢升上了霍英治心頭——
這個人,真的是自己厭惡的那個駱雲起嗎?
趁著太陽還沒下山,衛朝宣帶了VV到花園裡散步。這種活動沈國棟怎麼好跟去做電燈泡,乖乖地蹲在櫃子前,準備把多餘的水果收拾了帶回家去。
房間裡很安靜。霍英治臉上搭了本書,彷彿已經睡著,大大減少了沈國棟的心理負擔。
他小心地把那些水果清理出來。
蘋果、香蕉、葡萄、梨,全都是探病的人帶來的。
如今這些水果在櫃子裡幾乎堆成了小山,雖說剛才已經借花獻佛很大方地招待過客人,可這座花果山仍然沒有減小的趨勢。已入了秋,這些嬌嫩的東西卻仍然不經放。沈國棟這麼節儉的人,每一點浪費都是一種罪。要他眼睜睜看著吃不完的水果壞掉,其心痛可想而知。
「留一點在醫院,剩下的拿回去榨果汁吧。用瓶子裝起來放到冰箱裡,這樣也可以擱得久一些。」
「行,你看著辦。」VV根本就不管事,衛朝宣也不是持家有方的人,家裡的生活由得他安排。正蹲著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兜葡萄捧出來,頭頂上忽然傳來一個慢悠悠的清冷聲音:
「駱雲起。」
沈國棟下意識地全身一僵。
有三年沒聽到過這個名字了。會這樣叫他的,此時此地不會再有別人……
過得好一會兒他慢慢抬起眼來,霍英治一隻手拉著書本露出一雙清明冷情的眼睛。
他對著沈國棟將兩道好看的眉毛輕輕一挑:「還是……叫你現在的名字,沈國棟好一點?」
病房裡有片刻靜寂。
兩個人一個躺一個蹲,互相望著,都不吭聲。
沈國棟緊緊抿著嘴,眼神謹慎。
三年時間,霍英治彷彿除了從美少年成長為美青年,其他變化都不太大。那種清冷的氣質仍然讓人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兩片薄薄的、不曉得下一秒就會從中蹦出什麼傷人言語來的嘴唇也仍是讓人心驚。人說唇薄者無情,對此沈國棟已有領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單獨面對這個人始終都讓他覺得膽顫心驚,而他竟然還會主動找他說話,這就更讓沈國棟陪加警惕。
霍英治一隻手枕在腦後默默端詳著他。
雖然也知道沈國棟不可能用面對別人時的那種溫順面貌來面對自己,可此刻這種警惕的眼神卻還是讓他有些微的不舒服。在他心中自己是個大惡人會隨時隨地迫害他吧?
他開口,即使是躺在病床上,也還是帶著一種沁在骨子裡的優雅和倨傲。「你……都不想過問一下其軒的近況嗎?」看到他的助理換了人時,不是也很意外的嗎?
沈國棟微微一怔。
他不想與他說話,可是其軒——
那個溫雅平和的人。他始終,還是記著他的好多一點。即使剛開始也有怨恨,但漸漸地,也會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畢竟端著霍家的碗,他又有什麼義務一定要來維護自己呢。
他終於忍不住問了。「他……還好嗎?」
霍英治輕輕哼一聲。「他早不在霍氏幹了。現在開了一家書店,自己做老闆呢。」
他不太能夠理解其軒的做法。與書為伍,就能淨化心靈了?
「哦……」沈國棟微微有點恍惚。
其軒,離開霍氏了?
不知怎的,這消息令他心弦微微顫動了一下,但隨即又覺得這顫動太沒道理。離開也有很多原因好不好,沈國棟你可別自以為是。
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復又低下頭去,繼續他清理水果的工程。
霍英治冷眼看他頭頂,忽然發現這場談話竟然有點無法繼續下去。
以前,他與駱雲起對陣,從來都是他掌控著主動權,可是現在,他竟不知道要和他說些什麼才好了。而像『你怎麼樣』、『看你好像過得不錯』之類的寒暄話,若從他嘴裡說出來,連他自己都會覺得沒有立場。
猶豫了一下,只得又拉出何其軒。
「願意的話,跟他聯繫一下吧。……他後來一直在找你。」
沈國棟取水果的手頓了下,不吭一聲。
他反感霍英治的這種態度。請問他有什麼資格指揮他?
當然,他沒有把這種反感表現出來。像他這樣的人,最大的武器也只有沉默,以沉默來抗議。
霍英治感覺得到他的牴觸情緒,有點兒惱怒起來。
在駱雲起面前他一向高高在上,今天破天荒地主動與他說話,他還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跟你說話呢駱雲起!」聲音略微提高了五度。
沈國棟終於按捺不住,悶聲道:「有什麼好說的。」
霍英治難以置信似的挑高眉毛。過得一會兒,氣極反笑。
「霍英治……我喜歡你!」當時駱雲起站在比他低三級的地方向自己大聲告白時的情景,他到現在也還是能清楚的想起來。向他告白的人很多,但惟獨駱雲起的告白卻讓他最為得意。那是一種徹底折服了一個人、讓對方投降認輸的優越感,對方彼時敵意越巨大,此時這種優越感就越強烈。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駱雲起心中是有一個很特殊的地位的。曾經的喜歡也好,怨恨也好,都應該讓他牢牢記著自己愛恨難明才對。現在他居然說『有什麼好說』?!
一時間他尖刻起來:「也是啊,跟那些做雞和鴨子的才有共同語言吧。」
沈國棟唰一下抬起眼來,死死盯住了他。
霍英治話一出口就知道失於刻薄於自己的身份教養都很是不配。可是話已出口,是收不回來了。「霍英治……」沈國棟瞪著他。「你聽過『仗義每多屠狗輩,無情最是讀書人』這句話麼?」
不學無術的駱雲起居然拽了兩句文,霍英治一時無言。
沈國棟惱怒著,激動之下幾乎有些口齒不清。「VV他們的職業也許的確不如你高貴,可是像你這麼——惡劣的人——」
再也想不出比『惡劣』更強烈的罵辭了。
他活了這麼些年,即使是在最不懂事的年齡也從來沒有和誰當面翻過臉或是指著人家的鼻子惡言相向過。許是家庭環境的關係、父母的耳濡目染,他一向都是隱忍的,待周圍的人儘可能地保持著一種謙卑友善的態度,即使對某人有著再大的不滿,其表現方式也只不過是在背著人的時候生悶氣、罵個幾句罷了。
他惡狠狠地瞪了霍英治一眼,提著兩大口袋憤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