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中午時分,醫院裡人來人往,沈國棟隨著人流走進了醫院的大門。
他手上提著一個天藍色保溫盒,同大多數送飯的家屬不同,他的步伐並不匆匆,反而慢得可疑,明顯有拖時間的嫌疑。
他內心深處確實有這樣的想法,寧願貓在家裡做家事,也不太想到醫院裡來。只因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對旁邊病床上的霍英治。
雲淡風輕?
不,太假了,他沒有這麼脫俗。
揍他個半死?
好像又沒有不共戴天到那種地步。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即使有怨恨也差不多如沖泡多遍的茶一樣,淡得不成味道。他一直很努力地將不好的事一點點的遺忘,如今面對著始作俑者,也已經不想再去質問追究什麼,只是那個人的存在,實在很容易就提醒他那一段不堪的遭遇。
中國這麼大、人口這麼多,為什麼偏偏茫茫人海中又要遇上。如果能像一個『X',在僅有的一次交集後便各自走向不同方向從此越行越遠,不是更好嗎。
等電梯的時候他嘆了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再怎麼不情願,也還是得去面對的吧。
推門進去的時候,VV正眼巴巴望著門口。眼看美食外送已到,歡呼一聲,喜笑顏開地伸出手來。
衛朝宣數落說:「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像個小孩。」
沈國棟進門時儘管目不斜視,但眼角餘光還是瞥到旁邊那張床上是空著的。莫非霍英治已經走了?這倒讓他一下子放鬆下來,對VV的孩子氣也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他轉頭看了一下身後,仿若無意地問:「這床的人出院啦?」
VV和衛朝宣交換了一個眼神,說:「不是啊。做檢查還沒回來呢。……早上有人來了哦,好像是他的助理。」
沈國棟神情僵了一下。
「助理?」
何其軒?
沈國棟嚥了口口水,覺得目前這種情形實在是太愁人了。
他這麼努力地要忘記那一段,連名字都改回到無牽無掛的沈國棟,可為什麼那些跟駱雲起有關連的人卻偏又一個接一個的重新出場呢。
何其軒。
他想到三年前凌波湖畔最後的一面,那天說到傷心處他失控地哭了,隔了三年後再見,自己該以怎樣的態度去面對他?尤其,那人對他和郎傑的事知道得那麼清楚……
VV就著衛朝宣的手喝了幾口湯,美味也不能遏止他的好奇心,迫不及待地伸手來拉沈國棟。
「來來,小棟坐下。有話要問你。」
沈國棟莫名其妙,看看衛朝宣又看看他。「……什麼?」
衛朝宣嘆氣。情人的八卦習性又發作了。
果然。VV拉了沈國棟的手,眼睛亮亮地問:「那個有錢人,是你的誰?」
這話一問出來,連先前教育他說『要尊重別人隱私』的衛朝宣都忍不住關切地望過來。
也難怪他們好奇。
沈國棟屬於那種典型的多做事少說話類型。即使大家都處得這麼熟了,也很少對他們提及私人的事情。兩人猜測這小孩很有可能是那種因為父母各自在外風流而不堪忍受離家出走的孩子,但接觸一段時間又覺得這不像他性格會做的事。
站在一個近距離看沈國棟,接觸得越久越覺得這人有種奇怪的矛盾。怎麼說呢,不像他這個年齡的人,感覺老成得太多了。
他對很多事沒有新奇感,又很管得住嘴。在他這個年紀能這麼穩重可靠,簡直是鳳毛麟角。而且他的審美觀也很保守。按理說,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愛趕點時髦,比如韓版的衣服,時尚的髮型之類。大街上多的是頂著爆炸頭穿破洞牛仔褲的年輕人,但在他這兒,稍微花哨點的衣服通通算標新立異。他的著裝普通、規矩,素色為主,髮型是永恆的好打理的板寸……可就是這樣一個規矩老實的年輕人,背上居然有一個小小的代表新潮的紋身。
VV有一次無意中看到,驚得跟什麼似的。「天啊小棟!我沒眼花吧?!」
基於這種對他來歷的好奇,如今好不容易鑽出一個一看就知道與他大有過往並且還非常有錢的帥哥……哦哦,這實在是很撩撥VV那根八卦的神經。
沈國棟知道自己就算全盤否認VV也肯定是不會信的。昨天他和霍英治照面時兩人那種反應,怎麼也瞞不過這個人精。只得虛應地笑了一下,含糊其辭:「哦……以前見過……」這倒也不算謊話,的確他和霍英治也只止於見過。
VV等了一會兒不見下文,不信地問:「就這麼簡單?」那種瞬間的暗潮洶湧,不像這麼單純的關係啊!
衛朝宣嗔怪地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問了,別人不想說就不要再問。
他轉開話題:「這麼多飯都還堵不住你的嘴巴?快點吃,吃完了我好帶回去。」
沈國棟也忙順著話題接下去。「下午你回去休息吧,晚上不是還有夜班嗎。我在這兒守就好了。」這段時間衛朝宣他們酒店在沖五星,為了迎接上級檢查,所有職員一律取消休假。在這當口兒VV住院,沈國棟不打主力誰打?
洗完碗回來才發現霍英治已經回房了,床邊站了個西裝革履的背影,正彎著腰聽他交待。
沈國棟的心跳猛然快速。
霍英治抬眼看到他杵在門口,一下子停了話頭。那人有點詫異,跟著他視線回頭來看。
沈國棟嘴唇一動一句『其軒』都快要叫出口,卻忽地一下卡在了喉嚨裡。
這個人,不是何其軒!
那種意外和不解明明白白地出現在他臉上,霍英治淡淡看他一眼,收回視線,繼續剛才的話頭。「……就這樣,照我說的做。」
那人恭敬道:「是。」把手上的備忘錄都收進了包裡。
經過沈國棟身邊時他禮貌地向他微點一下頭,算是打個招呼。沈國棟下意識地也回應著笑了一下。這人的身形氣質都有點兒象何其軒,如沒弄錯,應該就是霍英治的助理。可是霍英治的助理,不是其軒麼?怎麼換人了呢?
瞧了一眼霍英治,他想問,卻又不願主動同他說話,猶豫兩秒,終於還是把滿腹疑問都嚥下了,端著碗走到VV床邊。
VV正饒有興味地看他和霍英治的互動,衛朝宣就要含蓄得多,若無其事地接過碗說:「那我先回去了,晚上上班前再過來。」
下午,衛朝宣還沒來,VV旗下那票少爺小姐們卻約好時間一起來探望了。
一大群人,個個都是俊男美女。衣著時尚,香風送爽,一路嘻嘻哈哈地進來,引得人人為之側目。
無邊美色把VV這邊裝點得絢爛多姿。主角VV舒適地坐在群香國中,一邊心滿意足地品嚐送來的水果,一邊指點河山恣意笑罵。那位助理先生外出歸來,乍看到這一幕,大吃一驚。出於一種維護自家主子的考量,立刻建議說:「霍總,要不要換間病房?」
很奇怪的,聽到這提議霍英治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瞅了瞅沈國棟的背影。
因為給旁人騰出探病的空間,原本坐在VV床邊的沈國棟早已笑著站到了一邊。而病房只有這麼大,人又一多,他不可避免地退到了霍英治的床邊。助理的聲音壓得很低,可這麼近的距離,他一定聽到這句話了——雖然對方也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身體語言,可霍英治還是敏感地察覺到,沈國棟正豎著耳朵關注他的答案呢。
這個人……一定很想他搬走吧?
會鬆一口氣吧?
這麼想著,就莫名地有點兒惱怒起來。
他眼神漸漸有點森然,一搖頭,助理領會,立刻恭聲:「是。」
以霍英治的財力不是負擔不起更高級的單人房,一個人住著,清靜,也便於養傷。可是……他不想要那麼清靜。
病人們人人都有親友慰問照顧,而他,如果連住院都還這麼孤寂的話,雖然其驕傲和自尊絕不允許他自憐,但內心深處還是有那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
當然,與人合住也有不便的地方。比如此刻,VV大把大把的親友團,而他,只有召來的助理。雖然助理很能幹很周到地請了醫院最好的護工,一天三頓也是從酒店訂的高級營養餐,但總感覺差了一點什麼,尤其,是在看到駱雲起無微不至地照顧VV時,那種差了什麼的感覺就更加擴大了。
如果硬要形容這種感覺,那就像是看到一頭一直以來只對自己搖頭擺尾的狗,忽然跑去討好別的主人了一樣。
雖然這狗是他自己先不要的,可是真看到它投奔其他人,還是莫名地覺得不爽。
其實他不爽完全可以選擇不看,像以前一樣,儘可能地將其無視。可是他不能忘記何其軒辭職前跟他說的那一番話。
是在三年前,齊國豪心臟病發去世之後,何其軒無比鄭重地,向他提出了辭呈。
那一剎那他簡直不能相信何其軒居然選在這個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離他而去。齊國豪的辭世對他是很大的打擊,這位世上最疼他最維護他的老人,跟他的情份早已超過真正的父子,他簡直懷疑何其軒是故意的,要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報復性地給予他一擊。
「不是。」何其軒淡笑著搖頭否認。
「那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只是……被人點醒了。」
何其軒看著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有人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他轉述給他聽,不可否認這是個關於人性的好故事,可是跟他辭職有什麼直接關係?
你還沒明白嗎英治?
自出大學以來我覺得自己好像並沒有變過,還是一個很善良很熱情的人。可是現在我回頭去看,才發現原來不是的。
原來不知不覺中,我看了那麼多,感動越來越少,心卻越來越硬。
現在我的心都快要麻木了。
雖然已經不能再回到無保留地去相信別人的階段,可是至少,我還可以阻止這顆心繼續硬下去。
何其軒當時說的這些話,有些他懂,有些不太懂。
等了一會兒,見他並沒什麼感悟的樣子,何其軒只得嘆了口氣,轉身離開。那時他才像突然醒悟過來,猛然感覺一陣恐慌。
「其軒!」情急之下他像個孩子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齊叔走了,你也要離我而去嗎?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對誰服過軟的……」聲音裡不知不覺就帶了一點委屈的哭腔。
何其軒回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微微苦笑起來。
「英治,你不能怪我中途撤退。」他聲音輕輕地,溫柔得幾近淒涼。「曾經有一個人對你死心塌地,是你自己……先把他丟棄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