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事發很多年之後,沈國棟都還能清晰地想起附身那一剎那奇妙的感受。
明明是他主動撲上去的,但撲上去的同時,卻覺得那身體產生出一股強大的吸力,象磁鐵的正負兩極,不靠近尤可,一旦進入某個距離,立刻相吸引。電光火石間他沒有任何掙扎的餘地,一頭紮進了一個像是為他量身訂做的套子,一股微弱的生物電類似於高潮的顫慄立刻從頭頂貫穿而下,那種被電擊的感覺瞬間遍佈四肢百骸。
電視上演這種戲碼時,無論那屍是怎麼死的,魂魄一附身,立刻就能刷一下睜開眼睛坐起來——而沈國棟以難得的親身經歷,向此種橋段權威地說出一個字:「錯!」
事實上是,魂魄一附身,立刻就受制於身體的各種條件。像他,幾乎是在千分之一秒之間就迅速恢復了痛覺。
痛感來自於頭部,像要裂開一般,並且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為實在是太痛了,他似乎是呻吟了一聲,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印象就變得非常的模糊。
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意識若有若無。隱隱約約中,他像是到了一個有著刺眼燈光的地方,許多穿著白袍的重疊人影在四周忙碌。耳朵有時候會聽得到幾句不太確切的交談,恍惚間有一點明白自己又回到人間,而醫生正在修理他身體的安心,但安心的同時卻又閃過一絲隱憂:萬一這身體不爭氣怎麼辦?他不想剛有一點希望就又掛掉啊……
然後他就這樣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徹底昏睡了過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
「喂!」
……
「喂!」
……
沉睡的意識被人毫不客氣地強行拉回,他迷迷糊糊的醒來,努力睜開眼皮,看到正上方一張陌生的嚴肅面孔。
「總算是醒了,你可睡得夠久的。」
沈國棟茫然看他,有點不知今夕何夕的遲鈍。對方對他這種慢半拍的反應很不放心,沉不住氣地問他:「跟你說話呢……你能看到我嗎?」
沈國棟下意識地點點頭,慢慢地才恍恍惚惚明白過來:眼前這人……不就是跟他有『過命交情』的那個少年嗎?
象被當頭潑了盆冷水,他突然完全清醒了,一個鯉魚打挺——立刻慘叫一聲。
他費力地抬頭往下看去,才發現自己右腿裹著厚厚一層紗布,而手上也吊著點滴。因剛才那一下大動作,受傷的地方忠實地傳來劇烈的疼痛。
他疼得呲牙咧嘴,也有一點想落淚的感動。對於剛剛經歷過死亡的他來說,此時的痛感是多麼難能可貴啊。
毫無疑問,他是徹底地活過來了,並且,是以另一個人的身份。
看這房中雅緻清爽的擺設,這應該是一間高級單人病房,牆上的時鐘顯示此刻是午夜零點。
這是一個奇妙的時間,晝與夜的交替,陰與陽的臨界,多少病人挨不過這一刻,又有多少異形在這個時辰撐不住現出原形。沈國棟在這一剎那似乎有點明白了為何本應人鬼殊途而他卻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少年的原因。
「我想你一定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少年這種談判的語氣讓沈國棟有一點微微的心虛。「嗯……」
他當然知道這少年才是這身體的正主兒,想到當時自己那麼不管不顧地撲上去——如果沒有成功那也還罷了,偏偏瞎貓碰到死老鼠,誤打誤撞地他真的還陽了!這就難免有種佔了很大便宜的感覺。
他看看他,有種怕被這少年索要身體的惶恐。小小聲地分辯:「可是,是你自己說要賠給我的呀……」
少年皺一皺眉,不太適應在自己那張臉上出現此刻這種小心翼翼的表情。他忍耐地閉一下眼睛。「……我並沒有反悔。」
「哦!」這一句話已足夠令沈國棟竊喜,但同時,又為這種明顯表現出來的喜悅而感到有點羞愧。他知道自己表現得像個愛佔便宜的小市民,但到底關係到生死大事,叫他在這個問題上講風度做君子,那也實在是太為難他了。
少年盯了他許久,神色漸漸變得有些奇怪,「我只希望你也不要後悔才好……」
「咦?」
這話說得有些奇怪,沈國棟靜下心一想,忽然生出些不安。
老實說,他撲上這具屍身的時候並沒有抱多大的希望,純屬垂死掙扎的那一種。但他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成功了!
——成功的感受是怎樣的?沈國棟的回答是:固然有巨大的驚喜,但更多的卻是一陣陣的恐慌。
不可能不慌。尤其,在聽了少年這句話之後。
廣東有句俗話,叫白狗偷吃,黑狗擋災。他現在冒冒然上了他的身,頓時現實生活中一切顧慮全都接踵而來:他是什麼人?有什麼社會背景?以往過的是什麼生活?有沒有什麼隱疾?又有沒有闖過什麼彌天大禍需要他沈國棟去收拾爛攤子?
人生本就是一場冒險,更何況是這樣中途插入別人的人生。沈國棟越想越慌,連吞幾口口水,抓緊被子簡直快要顫慄。
「你……那個……沒什麼吧……?」
這樣吞吞吐吐的話那少年居然也聽懂了,眯了眼看他。他在怕些什麼他再清楚不過了。
他有些快意。哼,他的身是這麼好上的嗎?既然以他的身份復活了,那以後會有什麼遭遇可就要自求多福了。帶著一點惡意的神情,他緩緩開口:「你要知道,我生前的日子……並不好過……」
沈國棟的小心肝兒頓時就那麼顫了一顫。
看了看他,少年眼中那種『現在你知道後悔了吧』的譏笑神情讓他猛然起了一股血氣之勇。他咬咬牙,不肯服輸:「我相信……性格決定命運!」何況,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少年怔了一怔,他像是從來沒聽過這句話,喃喃念上兩遍,似有所悟。
末了,他嘴角忽然一扯,扯出一個自嘲認命的笑來。
性格……決定命運嗎?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啊……
他回憶過往,又若有所思地看一看沈國棟。這個男人,什麼都不知道。也許不知道才好,就讓他糊裡糊塗地去闖。反正他要求也不高,只求能好好活下去,這麼簡單樸素的願望,那個人應該是能容忍的吧……
想著想著,他微微地笑了。拍拍腿,站起身來。「好吧,或許你會過得如魚得水……保重。」
「你要走了?!」這種告別的口吻讓沈國棟小小地驚了一下,「去哪裡呀?」
少年怔了怔,有點異樣的感動:自父母逝後,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關心他的去向呢。以往,就算他在外面晃蕩十天半月,也不會有人過問的。因為知道沒有人會關心,所以他也習慣了不向任何人作交待……
以前,去到哪裡就是哪裡,所有的地方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可是這一次,他也想要重新開始。
他難得的,認真思索了一下未來的方向。
「嗯……先探索一下鬼的世界吧。」既然已經死了,就沒有再往回看的必要。這世間是否真有地獄或天堂?是否真的人死如燈滅?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又是否真的會化作一縷輕煙從此無形無跡?
「那,還會見面麼?」
少年搖一搖頭。「我不知道。」
沈國棟明白了。他與這少年本是萍水相逢,但他們相逢的過程如此奇特,又一起經歷過借屍還魂這種詭異的事件,這上下他已經分不清到底上輩子是誰欠誰多一點,只知道對這個被自己佔了身體的少年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歉意。想來想去,若說把身體還給他那肯定是捨不得的,也只好取個折中的法子,「你……有沒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少年挑起眉,「你以為我是你嗎?」連生死都放下了,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被一個比自己小這麼多的少年以這種口吻教訓,沈國棟羞愧起來,低低喔了一聲。
經過這件事,他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個把生死看得特別重的大俗人。以他這麼貪生怕死的性格,也幸好是生在和平年代,要擱在大半個世紀前,搞不好就是第二個甫志高。
少年看著他,語氣和緩下來。雖說這男人對生的強烈眷戀令他覺得很難理解,但總的說來,他對這人印象不錯,好歹也是自己的後身,在臨走前,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點一下他。
「你,要小心一個叫霍英治的人。」加重語氣,「千萬,不要去招惹他。」
沈國棟愣一下,連忙點頭。霍英治是嗎?「知道了!」開玩笑,他這條命可是撿來的,自我保重都來不及了,哪裡還敢去招惹誰啊。
不過,他真的有點好奇啊。「這是個什麼人……?」
少年哼一聲,沒打算回答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數眼——
這個人,如此執著於生,但他知不知道活著就有無數煩惱?在不久的將來,他將踏入一個未知的世界,延續著他的人生路走下去,前方等著他的會是什麼呢?
少年緩緩向他展開了一個神秘的微笑。「前路漫漫,你多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