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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險記》第21章
第 21 章

  雖然說是有話要說,但兩人在湖邊已靠著欄杆站了五分鐘,何其軒還是一個字都沒有出口。

  沈國棟也沉默。

  若說郎傑對他說的那句話對他完全一點影響也沒有那絕對是騙人。霍英治看著他時那種冷冰冰完全不想理會的眼神,雖然已經隔了這麼久但也還是能清楚地回想起來。他知道霍家的人是很討厭他的,所以也隱隱約約地覺得郎傑說的話有可能並不是空穴來風。但儘管如此,只要何其軒說不是,那他也會很樂意地表示相信。可是……真的要向他求證嗎?

  不是不矛盾的。

  心頭其實很清楚做人不等同於做學問。凡事尋根問底或許是很值得稱許的研究態度,但若做人也是這樣一點不肯糊塗的話,搞不好最後受傷的仍然是自己。

  不如……還是什麼都不要問會好一點。反正他也不是那種較真的人,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發生過……這樣得過且過,相安無事……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站著,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湖風輕送,沿岸的燈光映得湖面閃閃爍爍。在這靜謐的環境裡,何其軒終於慢慢地開了口。

  「雲起……你和郎傑……發生什麼事了?」

  周圍一下子忽然變得很安靜。蛙鳴、蟬響、車聲、人聲突然全都聽不到了,可是身上卻像是掉進冰窖一樣的那麼冷。

  何其軒慢慢轉過臉來,勉強帶著笑,也盡力維持著平靜溫和的語氣:「你一晚上沒和他說過一句話,沒和他對過一次眼神。分手的時候他和我握手你臉都白了,你怕什麼?怕他接下來跟你握手?」

  沈國棟微張著嘴,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國慶七天長假你怎麼還是住在學校?他怎麼沒接你到他家去度假?今天三十九度你還穿件長袖……怕冷?還是想遮掩什麼?」

  沈國棟看著他,眼神帶著些許恐懼。

  他沒想到何其軒會精明到這種地步。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紙包不住火?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比他要聰明得多?是不是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知道那樁醜事……?

  其實,何其軒問他的時候還是抱著點希望的。也很願意聽到他笑著否認。

  可是現在看到他這種反應,慢慢的他也覺得心都涼了。

  這次公幹來的本該是齊國豪,但臨行前兩天,因老人突然心臟病發住院才臨時換作他。在齊國豪的病房裡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三個人面對面,忽然就有了片刻的死寂。因為大家都很清楚,公幹的人換了是他的話,一定會忍不住公私兼顧,要去探望那個造成他們至今都無法回到以前默契無間的少年。

  臨行前去向霍英治辭行,公事公辦地向他匯報完手上的案子,也聽他公事公辦地交待完此行的注意事項——是的,他們現在只有公事好說了。直到他開門要離開的時候,霍英治終於忍不住叫住了他,許久,才輕喟著說:「其軒,那時候……我不該讓你去重慶的……對嗎?」

  他心中一動,忍不住抬頭去看。少年一個人坐在寬大的真皮椅上,並不是平時那種為了表現成熟而刻意裝出的冷冰冰面孔,他眼裡有淡淡的苦澀和悔意,竟給人一種落寞的、孤家寡人的感覺。

  他知道這次齊國豪住院對霍英治觸動很大,有種將要失去精神支柱的危機感。如果是以前,自己一定會去安慰他。可是現在,卻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話可以說。

  他站了一會兒,仍然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鞠個躬退了出來。

  是啊,如果那時候去重慶處理車禍的另有其人,那他就不會和駱雲起有這麼深的牽連了。

  他其實說不清自己對雲起到底是怎麼一種感情在裡頭。他是喜歡女人的,至少在他以往的生命裡從來也沒有過喜愛身邊哪個同性之類的事情發生。那麼,就只有一種解釋了:那個少年,是他良心上的一個結。他若不能把這個結打開,終其一生良心都會不安。

  不是不知道這麼長的時間可以發生很多事,也許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可是還是抱著一點僥倖的希望,甚至拿齊國豪安慰他的話來自我安慰。

  說不定事情還沒發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說不定郎傑並不喜歡雲起這種類型。

  也說不定他發現了他的好,對他會生出點真心。

  說不定雲起也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他儘量把事情想得很樂觀。可是,如果說這一晚上駱雲起的表現只是讓他心驚的起疑,那現在他這種反應卻完全證實了他的懷疑。

  還是……來不及了嗎……

  還是那樣的夜,還是那樣的湖,但不知怎的心情就變得有些煩燥起來,有種控制不住想發脾氣的衝動。

  他啪地按下打火機點了根菸,深吸一口,轉回頭不再看他,只用一種強抑著故作冷靜的語氣問:「……怎麼發生的?」

  沈國棟很難堪,這樣子的問話簡直是讓他把被強暴的經歷再回憶一遍。他咬咬唇,聲音非常非常的低:「喝,喝醉……」

  「你跟他去喝酒?」何其軒死死皺緊眉頭。「喝酒前你知不知道他有那種癖好?」

  沈國棟遲鈍地想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靜待片刻,何其軒終於控制不住地暴怒了。他一下子丟了煙,怒:

  「知道你還讓自己喝醉!你傻的嗎?!」明知道此刻不是發脾氣的時候,明知道發脾氣的對象也不該是他,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從來也沒有這樣急怒攻心過,甚至也不知道事情變成這樣自己到底該氣誰多一點。霍家嗎?郎傑嗎?自己嗎?「你怎麼就那麼相信他?!怎麼就那麼沒有防人之心?!以前你駱雲起也不是省油的燈啊,怎麼現在你就這麼好欺負!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

  沈國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何其軒在他心中一直都是很溫柔平和的樣子,從來沒見他這麼尖銳地發怒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知怎的就想起電視裡做母親的對被強暴的女兒又哭又罵『你還活在世上丟人現眼做什麼』的情形來。

  慢慢地神情變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又覺得整件事再滑稽不過,這麼戲劇化的事情怎麼竟會讓自己遇到。

  他臉上漸漸就現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藏在心底的那個疑問,那個本來打算就這麼糊塗著不作追究的疑問,到底還是慢慢地浮了上來。他看著何其軒,聲音輕如低語。「其軒……霍家是不是把我賣給郎傑了?」

  還是那樣的夜,還是那樣的湖,可剛才還暴怒著的人卻一下子就凝固了。

  他盯著沈國棟的眼睛,少年的眼神平和得近乎於好奇。他不激動、不懷疑,也沒有那種質問的意思。可何其軒還是覺得無法面對了,他突然就移開了視線,突然又想抽根菸。有些笨拙地才把煙摸了出來,又打了好幾次火才把煙點著。深深地連吸幾口,才覺得那種慌亂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一點點。

  「那個……」他嘴巴變得很乾,很想喝水。舌頭舔了一下唇,他有些結巴,「本來……他們的意思是……」

  「嗯。」沈國棟繼續看著他,幾乎是有些鼓勵地等他接著說下去。可是何其軒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是……」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看他良久,大腦空白著,怎麼想也想不出辯解的理由,慢慢地低下頭去,眼神漸漸變得無比的心虛、羞愧和痛苦起來。

  有些時候,沉默不是金,而是針。鋒利的,尖銳的,戳破心頭最微小的那一點點希望。

  彷彿已過了很久很久,沈國棟終於慢慢轉開了臉。他想他應該明白了。

  雙手握著欄杆,他平靜地,將視線投注到微波蕩漾的湖面上。

  夜風很涼,以前發生的一些事很清晰地就想起來。沈國棟聲音輕輕的:「……以前,我打工的地方,有個同事問我借一千塊錢。」

  「我借了。……可沒過多久他就辭職,臨走的時候他說暫時沒法還我,但最多兩個月,一定會還錢。我說好。後來別人知道了,都說那錢是別指望回來了。」

  「是啊。一千塊,也不算是小數目,對我們這樣低收入的人來說,也算是引誘了吧。雖然曾經是同事,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會不會賴賬?現在辭職一走,他要不還,我上哪兒去找他?」

  「……這些其實我都知道。所以,其軒你看,」他笑著轉過頭來,「我不是沒有防人之心的。」

  他笑著,彷彿很開心的樣子,眼睛裡忽然毫無預兆地就滴下兩行淚來。

  「我只是……不想把人想得那麼壞!」

  小時候的我們都曾經有一顆很柔軟的心啊,易感、善良、同情弱小。是從什麼時候我們開始用懷疑的眼光看這個世界的呢?別人指著街邊的乞丐說『騙人的,搞不好比我們還有錢』的時候嗎?

  一次次的被欺騙、吸取教訓,於是我們漸漸長大成熟了。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一種悄悄滋生蒼黃色的繭花,慢慢地貼滿柔軟心壁由薄漸厚,我們的心終於變得硬起來,像一層厚實的盔甲。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凡事習慣先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

  「我不想變成那樣啊其軒。」眼淚成串成串地流下來,他眼睛紅了。「聽得多了,我也開始擔心起來。我想那好吧,如果被騙的話,那就當買個教訓,雖然昂貴了一點。」

  「可是後來他真的把錢如約還我了。……你不會知道當時我有多高興!不是因為錢,而是我覺得我贏了,我還可以信任別人,我證明了——人性其實不是那麼醜惡的!」

  他哽嚥著,說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張著嘴看向遠處吸氣。

  這種想法錯了嗎?

  果然還是……他太天真了嗎……

  如果當時那個人沒有把錢還給他,也許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輕信別人了吧……

  何其軒是被菸頭燙醒的。

  臉上濕漉漉的,他下意識地摸一把,才發現自己竟然也流淚了。

  原來他還沒有煉成金剛不壞之身,原來他還會哭。

  他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定睛看去,才發現剛才還哭得那樣悲傷的少年已經不見了。

  「雲起……」心頭忽然閃過一種巨大的恐懼。他徬徨著,驚慌地四下去找,「……雲起!」

  很後悔,很害怕,他現在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吧?對人絕望的他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這麼一想,就覺得心慌得快要跳出腔子來,他跑到了馬路上,前後左右,四顧茫然,滿街的人流車流,可是那個少年呢?那熟悉的身影呢?怎麼就這麼消失在人海中了……

  他驚慌之中並沒有注意到有一輛開往石獅的長途客車正平緩地與他擦身而過,而最後一扇模糊的車窗玻璃後,映出的是流淚的少年的臉。

  很難形容沈國棟流著淚慢慢轉身離開時那種悲傷而絕望的心情。

  這一天一夜,他已經用了他最大的力氣來控制自己、支撐自己,現在,他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

  是,他只是個小人物。貪生、怕死,又很善於自我安慰。別人的輕視和傷害,不是不難受的,可是他只能選擇開解自己,然後大而化之的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什麼事都沒往心裡去。可是儘管如此,也不代表他的承受力就一定比別人強。

  他也是有底限的,扛不住的時候也是會崩潰的。

  那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已是如此明確。身上忽然就變得很軟很軟,連走路,也是一步一步用拖的。

  他摀住眼睛,淚水汩汩地從指縫間冒出來……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了。

  還能繼續若無其事地唸書嗎?還能繼續若無其事地接受霍家的資助嗎?以後他怎麼面對他們?怎麼面對同學,又怎麼面對自己?還有郎傑,他又要怎麼才能逃過他呢?

  有時候,人們做出某個重大的決定,往往只是因為一個契機的觸發以及一個千分之一秒間的閃念。

  撐著牆轉過街角的時候,淚眼朦朧間,他看到了那輛正停在路邊下客的長途客車。

  離開的念頭忽然就非常清晰地佔據了他的腦海,至於這車是從哪兒來,往哪兒去,其實他都沒有看到,或者說他已經不能顧及了。

  已經不想再去計劃什麼了——什麼大學、戀愛,再詳盡的計劃也總是枉然,不如就這麼隨波逐流,去到哪裡,就是哪裡。只要能離開這裡就好了……只要能遠遠躲開那些人……就好了。

  那燈火輝煌的繁囂之城終於被漸漸拋諸於車後,窗外是濃黑的夜色和綿綿山脈。

  這是一輛從貴陽發往石獅的長途客車,漫漫旅程,乘客們在昏黃的燈光下昏昏欲睡。

  沈國棟睜著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愣愣望著窗外。車窗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臉,燈光下看來格外慘淡。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想過要報復。

  這樣的奇恥大辱,若只是捅他一刀好像完全不夠。

  ——應該忍辱負重、委屈求全,向郎傑虛與委蛇,付出血與淚的代價,慢慢得到他的信任進入核心階層。

  ——應該挑唆他和霍家的關係,讓他們兩虎相鬥,而他則暗中不動聲色地搜尋犯罪證據,設陷阱,搞無間,鬥智鬥力,經過艱苦而漫長的曲折鬥爭……

  想著想著,自己也知道只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忍不住悲涼地笑出了眼淚。

  沈國棟,難道你還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材料?郎傑和霍英治,你鬥得過哪一個?

  再說那樣瘋狂的報復,完全棄自身於不顧,那種事,自己真有可能做到麼?

  不行的。死而復生,也不是為了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仇恨中去的。

  所以他只能選擇遠遠避開。

  惹不起,總還躲得起。

  中國是這麼的大,他不管去到哪一個城市,都可以重新開始。

  是,重新開始。

  霍家、郎傑、何其軒,欺騙、出賣、被強暴,這些他都可以忘記——遺忘,本就是人類自保的最大武器,沒錢沒關係,不能再唸書也沒有關係,他本就是社會底層的人,肯幹,也能吃苦。只要他還有一雙手,那就不怕養不活自己。至於那些受過的創傷……呵,總是會好的。

  時間是一劑廣譜抗菌素。不管多麼嚴重的傷口,都會慢慢好轉起來。當時覺得生不如死?事過境遷後回頭來看,自己也會覺得很驕傲:有什麼了不起?這世上沒有跨不過的溝溝坎坎,只要咬咬牙,挺過去了就好。

  對。只要自己咬咬牙,就一定能等到笑傲江湖的那一天。

  天慢慢亮了。

  已經進入廈門地面,要在這裡下車的乘客開始收拾東西,淅淅索索。更多的人醒過來,伸懶腰,吃東西,咳嗽,穿衣服,車子裡動靜漸漸大起來。

  夜班的司機也開始交接。既然已經沒有人睡覺,司機理所當然地扭開了音響按鈕。立時,一陣悠揚的前奏後一個女聲輕快地唱起來:

  「如果驕傲沒被現實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會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遠方

  如果夢想不曾墜落懸崖

  千鈞一髮

  又怎會曉得執著的人

  擁有隱形翅牓

  把眼淚裝在心上

  會開出勇敢的花

  可以在疲憊的時光

  閉上眼睛聞到一種芬芳

  就像好好睡了一夜直到天亮

  又能邊走著邊哼著歌

  用輕快的步伐……」

  沈國棟在這歌聲中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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