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郎傑離開很久之後,床上的沈國棟才哆嗦著爬了起來。
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一片空白地,慢慢伸手去揀自己的衣服。彎腰的姿勢牽扯到傷口,猛地抽一口冷氣。
……
其實不是很悲哀。
……
也不是很想哭。
只是覺得……心頭空落落的,象炸開了一個大洞,有什麼東西從那裡流走了。
空調發出輕微的嗡嗡聲。九月的天氣,竟然這麼冷,冷得牙關都在打戰,發出『的的的』、『的的的』的輕叩,在這靜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的清晰。
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穿好衣服。他手指一直不自覺地發抖,像那種酒喝得太多留下後遺症的人一般,連扣扣子這麼簡單的動作都變得吃力起來。
他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座大宅的了,卻對這一夜的風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沿海城市,夜風本就很勁,而這夜的風尤其帶著一種凜冽的感覺,刮得他連心都寒起來了。
實在是太冷,而且每挪一步股間傷口牽動便傳來撕裂般的痛,他甚至感覺得到有東西順著腿流下來濡濕了褲子。
羞恥到極點,坐上計程車的時候也不敢坐得太實,怕壓到傷口,又怕弄髒了人家的座位,萬一被發現了吵起來那是多麼的難堪啊。
「先生去哪兒?」
司機慣常的一句問話,卻把他問得半天都答不出來。
去哪兒呢?他有哪裡可以去呢?
如果是以前遇到難過的事,那他會躲進家裡那間小小的廁所。
帶著浴室功能的狹窄空間,只有兩個平方,沒有窗,關了門光線就顯得特別暗。他可以以上廁所的名義蹲在裡面,盡情發洩自己低落的情緒……可是現在,還有可能回去嗎?
受了傷其實不可憐,可憐的是受傷之後竟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躲起來舔舐傷口。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面對司機稍嫌怪異的眼光,沈國棟囁嚅著思索自己可以往哪裡去,終於,他想到了,「……三中……」
又回到了寢室裡。
今晚沒有人在宿舍過夜,這一點對現在的沈國棟來說是個莫大的安慰。屋子裡仍然保持著下午離開時的那種樣子,可是他的心境,已經和下午完全不同了。
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軟軟地背著門靠一會兒。其實非常非常地倦,雙腿彷彿都快站不住了,很想就這樣靠著門慢慢往下滑,然後往旁邊歪著倒下,踡成一團,象蝸牛一樣不動不看不想,然後就這麼昏昏沉沉地一睡百年。
可是……不行。
——他現在惟一擁有的財富就是這具健康的身體。別人可以那樣子滿不在乎的糟蹋,但他自己怎麼能也跟著作踐?
勉強自己離開那扇支撐著他的門,慢慢走到桌前,手腕因為被用力地捆綁過,有點使不上力,費了點勁才把裝滿水的水瓶抱起來。早上打的開水,這時已經變得不太熱,機械地倒進盆裡,洗臉、抹身、清潔自己。換衣服的時候發現褲子上沾了血,他直勾勾地看一會兒,有些無所適從似的,好半天才捲成一團放進垃圾筒。
被揍過的地方現在才真正地開始疼,輕輕一碰就是火辣辣地感覺,藉著窗外的路燈,他看到自己身上有幾塊拳頭大小的青印,起淤血了。
倒著正紅花油慢慢揉的時候模模糊糊想起來,這瓶藥油是為了運動會買的呢。那時候想體育比賽難免有個磕磕碰碰,有備無患總是好的,沒想到卻是因為這種事而派上用場。
這種事……
想著想著,心頭漸漸地就難過起來。
眼中壓抑已久的熱氣彷彿要衝出來,他趕快拿袖子擦一擦,又仰起臉努力地吸氣,就算喉嚨裡像堵著什麼硬塊,也想拚命地把眼淚憋回去。
他是男人,總不能象女孩子那樣軟弱地放聲痛哭。而且,即使把血淋淋的傷口袒露出來,此時此地又有誰會憐惜和安慰?
就好像跌了跤的小孩子,大人若急急去抱,他一定會癟癟嘴放聲大哭;而如果大人不在,那摔得再疼也只好自己爬起來。
無寵可恃的孩子除了自己堅強一點是沒有別的辦法的。
搽得到的地方都一一搽過,搽不到的地方也只得隨它去。
把藥油擱回到桌上,他安靜地躺下,拉過被子緊緊裹住。
明明很疲倦,閉上眼睛卻完全無法入睡。還是覺得冷,即使身子已經蜷成了一團,即使頭也藏到了被窩裡,可是那種全身上下像要結了冰的感覺也還是沒有絲毫好轉。
自己也知道是心冷的緣故,那麼,好吧。他開始努力地開解自己。
他想這不算什麼,真的不算什麼。世界上比他悲慘的人多了去了,殘廢的、乞討的、得愛滋的、走投無路的、破產跳樓的……跟那些人比起來,他這點遭遇,真的只是小兒科。
再說,他總算是個男人,怎麼也不會落到因姦成孕的地步,等過兩天,休息好了,換上乾淨衣裳走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他遭遇過什麼。
他又想: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等醒過來,頭腦清醒點了,再慢慢考慮以後的事……
……
這樣自我催眠著,居然真的就睡著了。
昏昏沉沉中做了無數個夢,都是一些零零碎碎卻顯得分外真實的片段。
他夢到自己反抗成功狠狠地捅了郎傑一刀,血流出來染紅他的手;也夢到自己淚流滿面,絕望地去跳海自殺。他在夢裡掙紮起來,不,他不要死。他發過誓,發過誓的!依稀彷彿,好像又回到了當日出院的時候,「無論遇到多麼痛苦的事情,都絕不輕言犧牲……」
使勁一掙猛然從惡夢中掙了出來,心撲嗵撲嗵地跳著,滿頭滿身都是冷冰冰的虛汗。
沈國棟喉嚨幹得像要裂開,張著嘴喘了半天的氣,氣息慢慢地才勻淨下來。
醒了,白花花的陽光照進房間,遠處街上傳來敲鑼打鼓的樂聲。這已經是新的一天,但感覺卻並不比入睡前好過多少,仍然覺得很疲倦,頭昏沉沉的,下身尤其痛得厲害。
他抱著被子怔怔地看著地板出神,遲鈍地想再睡一會兒會不會好一點,可是敲門聲卻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沈國棟愣了愣,並沒有爬起來開門,相反,他受驚似的往被子裡縮了一下,警惕地看著門板。
本來以為只要自己不出聲外面的人就會知難而退,但那人停了一會兒,又開始敲起門來。聲音不大,輕言細語,卻很堅持:「……駱少爺,我知道你在裡面。是我,小馬。」
雖然來人並不是郎傑,但對方的自報家門還是讓沈國棟心慌了。
小馬,郎傑的馬仔。他來敲門做什麼?
「郎哥叫我過來接你……你家裡來人了。」
富麗堂皇的貴賓廳裡,大圓桌上已擺好三副青花碗筷。只是,因為還有一人遲遲未到,是以房間中兩個男人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茶一邊交換著對現今股市商場的一些看法。
「……時間方面要抓緊……明年新政策出台,一定對股市有所影響,到時候……」
聽郎傑說話的男人微微點頭表示同意,一邊卻忍不住再一次心不在焉地將眼角餘光瞥向門口。等到少年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邊,男人眼睛一亮,竟失禮地打斷郎傑的話頭,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雲起!」他快步迎上前去,滿眼滿臉都是溫柔的笑意,語氣中更帶著一種久違的親暱。上下打量他數眼,他笑起來:「你個懶蟲,放假睡到下午才起來,昨晚玩通宵了?」見少年看他的神情有點呆滯,他忍不住又笑,揮手在他眼前晃兩下:「……怎麼傻愣愣的,還沒睡醒?還是不認識我了?」
……
這個聲音,溫柔親切。
這個笑容,溫暖人心。
沈國棟怔怔看著,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堅強外殼就好像被什麼東西侵蝕了一樣,千方百計掩飾著的軟弱和委屈正在慢慢沁出。他喉嚨又開始發堵,所以遲遲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帶出些許哭腔。過了好一會兒他深吸了口氣平復情緒,覺得比較能控制住自己了才輕輕喚了一聲:「……其軒。」
何其軒愉悅地笑起來。
「……嗯,好像是長高了一點。」他細細打量他,「可是臉色怎麼這麼差?你不舒服?」又湊近他聞一下,疑惑起來:「……身上怎麼有股藥油的味道?」
聽了這句話,沈國棟既尷尬,又緊張。
比自己吃了虧更可怕的事情就是別人都知道他吃了虧。他過來之前已經盡最大努力地收拾過,想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狼狽,可是身體的疲態卻實在無法掩飾,連送他過來的小馬看了他的臉色,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明知道男人遇到這種事別人最好就是當做不知道,但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去看下醫生會比較好』,讓沈國棟當時就羞恥得幾乎想一頭撞死在車裡。
如果何其軒也知道了什的話那實在是太太太讓人難堪了,他只能輕微地支吾一下,儘量掩飾:「有點感冒……昨天比賽,又崴了腳……」
「哦……」何其軒下意識地看看他的腳,「那要不要緊?」
沈國棟強笑著搖頭。
郎傑一直不動聲色地在後面看著聽著,此刻微微一笑,適時地迎上來,伸手拍了拍何其軒的肩,爽朗笑道:「大家入席再聊吧!都別站著了。」說著,放大音量吆喝一聲,「小姐,上菜!」
「對,腳傷了別久站著。」何其軒攜沈國棟過去安頓他坐下,一邊絮絮問他別後情形。
沈國棟坐得很痛苦,硬硬的花梨木椅對受傷的後庭簡直是一種折磨。郎傑視線往他這邊一瞟就知道他隱疾何處,臉上那笑越發含義深長。
菜很快端了上來。雖然只有三個人,但還是擺了滿滿一桌。何其軒問:「雲起,要喝點什麼?」
沈國棟一看桌上放著兩瓶五糧液臉就發白。他本來就一點胃口都沒有,現在看到酒更像是看到毒蛇一樣,勉強笑道:「不了,我沒什麼胃口,喝點湯就好……」
郎傑知道他傷得不輕,有心想要向他示好,笑道:「感冒了還是吃點粥吧。又養胃,又潤喉。」說完,雙眉一揚,盯住沈國棟。「你說呢,雲起?」
沈國棟只覺頭皮驟然一麻。
他知道郎傑是故意點他的名。對這個昨晚上還那樣對待自己的混蛋他其實一點都不想理會,甚至於還非常地痛恨,只是礙於何其軒在,不能有任何過火的舉動,只能白著張臉,垂目盯著桌面,半晌才逼不過似的,簡單地點了一下頭。
郎傑得了他的回應,心頭暗暗地有點得意。
他知道強暴的性質比起迷姦來要惡劣得多,自己此刻在他心中的形象一定醜惡得驚人。他不介意他恨他,但卻很介意只有自己一個人做了惡人。所以事後他告訴他那句話,既斷了駱雲起的後路,也有一種『我不算首惡』的分辯意思在裡頭。以駱雲起這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性格,他覺得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是完全可以把他哄好的。
他笑著轉過頭去,吩咐小姐上碗粥來。這邊沈國棟勉強收拾了一下心情,側頭去看何其軒。「你是過來辦事——」聲音忽然曳然而止。
無他,只因何其軒正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沈國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虛,總覺得那一瞬間對方眼神裡透出一種古怪,像有一種探究的神色。可是對視之間何其軒很快就微笑起來,「嗯,是過來辦事。」
「哦……」沈國棟心頭緊了一下。他不安地想:何其軒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偷眼覷他,那人已轉過頭去若無其事地與郎傑交談。直到粥端上來了,才回頭輕聲道:「快吃吧。你不舒服,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休息。」
沈國棟點點頭。
他的確是疲倦得很,兼之過來的時候吃過一點治療發燒的藥,現在有些瞌睡。他一句話也不想說,用勺子在碗裡慢慢攪著,木著臉聽郎傑談笑風聲。聽著聽著就有些恍惚起來,每多坐一秒鐘都忍不住問自己一次怎麼還沒有抄起這碗粥火爆向著郎傑砸過去?居然還能和強暴自己的人這樣同桌吃飯,自己怎麼這樣能忍?怎麼就沒有一點點男人的血性?
越想心頭就越是堵得慌,自己也很瞧不起這樣的自己,他難受極了,根本食不下嚥。
何其軒不住轉頭看他,見他吃得少說得少,神態委糜,確實精神狀態極差,不由暗暗心驚,漸漸也有點心不在焉起來,一餐飯草草結束便向郎傑告辭。
郎傑並沒有作過多挽留,笑著客套了兩句便握手作別。他猜駱雲起會向何其軒求證他說過的那件事,他總要給他們這樣一個談話的機會。
謝絕了郎傑說派車送他們的好意,何其軒招了輛計程車讓沈國棟上車。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濱江路上夜景絢爛。
但車上兩人都沒有心情來欣賞這夜景。沈國棟自不必說,一上車就疲憊地把頭靠到了窗子上;而何其軒心頭也是沉甸甸的,車裡明明開著冷氣,仍然覺得悶得慌。
他心頭有懷疑,有話想問他,但又不知從何問起,只能僥倖地安慰自己也許是杞人憂天。神思不定地想了一會兒,終於拿定主意,轉頭問道:「是不是不舒服得很?要不要去看下醫生?」
沈國棟一聽『醫生』這兩個字頓時就打一機伶:「不用!」
拒絕得太快太直接了。典型的心裡有鬼。
何其軒沉默地看他一會兒,伸手敲敲司機的椅背讓他停車。
車子停在了本市有名的凌波湖畔。楊柳垂岸,小徑幽幽,遊人愜意地散步。何其軒率先下車,湖風拂面,感覺像吹走了一些悶氣。他吁了口氣,回頭招呼:「雲起,你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