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霜之息

　　這個世界的墨菲活了很多年。

　　身體血統決定了他的身體素質很好，這些年都並沒有生過什麼大病，而且他在外被以諾保護，在內被忠心耿耿的騎士們保護，整個人都養（jiao）尊（sheng）處（guan）優（yang）。

　　而且以諾從雪山上帶回來了青春之泉。

　　墨菲聞了一下就知道這個是真的。當年他在血族世界的時候，以諾帶回來過健康之泉，那個作用是讓人健康。而這個青春之泉就讓墨菲會一直保持年輕好看的樣子，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天。

　　事實證明這個記載一點兒也不假，因為墨菲又活了六十多年，果然一直年輕漂亮，蒙面走出去都能招蜂引蝶。

　　墨菲一看鏡子裏的自己，就不捨得死了！他感覺自己還能再活五百年！

　　不過外表歸外表，年老的時候身體還是會一年不如一年。

　　墨菲變成了個瓷娃娃，被以諾抱著走動走西。

　　等他們把整個大陸都逛了一遍以後，墨菲就決定在某個邊陲小鎮上面隱居。他們開了個小農場，在裏面養貓、牧羊。

　　每一年，新任的各色家族領袖都會過來認一下光輝之君，每次都是新皇帝裴達帶來的。裴達還經常帶許多珍貴的藥物、藝術品、傢俱……他什麼都帶，有時候還帶醫生和樂隊過來給墨菲。

　　裴達說：“我聽說您以前養過一支宮廷樂隊，便猜測您是喜歡這些藝術的。”

　　墨菲笑眯眯地看著新的一批俊男美女在那賣力地演出。

　　以諾的臉色就黑透了。

　　西曆693年，和平已經降臨了好多年，整個聯邦共和國都在高速發展期，新興事物也在不斷地出現。

　　墨菲估摸著自己的壽命也差不多了，他這會兒連走路都吃力。

　　但是以諾不接受現實，還讓墨菲天天走一圈鍛煉身體。

　　和人類比起來，龍的壽命是非常悠久的，活個幾千年是標準配置，一些太古龍甚至能活上萬年。而且直到他們死前的最後幾年時間，他們的實力都會不斷上升的。

　　以諾變得越來越強大，鱗片隨著年齡的增長漸趨黯淡，但是瞳仁顏色卻越來越淺，現在像燒融的白銀一樣攝人。

　　在他看來，人類弱的不不可思議。

　　有一次，墨菲不當心在床上翻了個身，撞在他胸口。

　　以諾就拉開燈，把墨菲扒光了查看他有沒有傷到哪里。

　　墨菲簡直哭笑不得：“我雖然老了，但是沒有變成玻璃。別看啦，寶貝兒，來親一個。”

　　以諾一言不發，熟練地把他塞在懷裏保護好。

　　後來墨菲的精力慢慢變差，他每天睡的時間多了起來。

　　以諾又養成了新的習慣，他每隔一會兒就得喊墨菲一聲。

　　要是墨菲有回答，那就沒有下文了。

　　但要是墨菲沒有回答，以諾不管在做什麼，都一定會停下來，找到墨菲然後看他一會兒，確認墨菲只是在睡覺。

　　這還沒有什麼，更過分的是，就算墨菲在晚上睡覺，而且還睡在他的懷裏，以諾有時候也會驚醒，然後靜靜坐著看著墨菲。

　　他能一看就是一整宿，像沙漠裏的旅客緊盯著自己唯一的水壺。

　　墨菲偶爾醒過來，瞅見黑夜裏有一對銀色的眼睛，都嚇了一跳。

　　以諾的龍僕在滿世界地尋找不老之泉，但顯然這是沒有結果的。

　　同一個位面裏，只會有一種泉眼。哪怕用法術把另一種搬過來，前一個泉眼也會立刻乾涸，轉移到別的位面裏去。

　　墨菲總是說些讓以諾接受現實的話，但龍從來不聽人類的。

　　老實說，血族也不怎麼聽，也就是人魚能聽進去幾個字吧。大概還是出身和環境，稍微地改變了一點以諾的性格。

　　有那麼一陣子，墨菲看到龍在翻很多雜書，他快要把自己的藏書館全給搬過來了。

　　墨菲把頭擱在以諾的肩膀上，歪著腦袋一起看這些書。

　　有些書是關於邪惡的巫師秘術，什麼吸取別人的生命給自己用之類的。墨菲只看了一眼就說：“危言聳聽，東邊那群二貨編出來的。”

　　有些書是關於輪回轉世的，說一個凡人的靈魂每隔五百年就能有一次轉世。

　　這個是真的，墨菲說：“五百年是最短的時間，而且這個靈魂不能被他信仰的神明接走，也不能被惡魔之類的吃掉。這樣他就有機會重新轉世了。”

　　以諾若有所思，將這本書拿了出來。

　　還有一些書更加邪惡了，是說一個凡人怎樣轉化成不死生物的。

　　墨菲說：“像我這種弱雞是不可能的，只會變成難看的低級骷髏而已，連思維都無法保留，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以諾其實挺明白的：“你是嫌棄不死生物難看。”

　　墨菲笑了，說：“對啊，骷髏難看死了。不死生物裏面，大概只有血族漂亮一些吧。但是你想都別想，我是不會變那種東西的。”

　　然後，他偷偷地把書都燒了。

　　後來有一天，墨菲下床的時候摔了一跤。

　　平時看起來都好好的，這一下就突然變得不行了。

　　墨菲開始往外咳血，靠醫生給他掛水來活著。醫生說他這個是壽終正寢，渾身的肺腑都已經撐不住了，只能用珍貴的藥物吊著，但是會很痛苦，因為他的呼吸已經很艱難了。

　　醫生忙碌的時候，以諾就坐在墨菲床邊，一直一直沉默著。

　　直到墨菲說：“找裴達弄點藥來，我還能撐一會兒。”

　　以諾卻突然問：“你覺得疼嗎？我希望你能說出來。”

　　“不疼。”墨菲笑了一下，“——不疼是騙你的。”

　　以諾低下頭，輕輕握住了墨菲的手，接著說：“如果覺得痛苦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了。”

　　一旁的醫生聽到這裏就聽不下去了，忍著眼淚走了出去。

　　而墨菲躺著，凝視著以諾說：“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難過嗎？”

　　“會。”以諾低聲說，“但是，不會太久。”

　　墨菲微笑著看他。

　　以諾又說：“你知道關於龍的知識。我們不會為離別難過很久，我會在巢穴裏沉睡上幾年。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時移世易，時間會將所有的悲傷都吞噬乾淨。”

　　“那我就放心了。”墨菲說，“雖然這個世上應該沒有第二條龍能陪你了，但是還能有很多的人類。這個王朝、這片大陸，都是朕的所有物，我可以保證你不會感到無聊的。“

　　以諾沉默了很久，輕聲說：“嗯。”

　　墨菲閉上眼睛，接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以諾說：“對了，我可以索要你的靈魂嗎？”

　　以諾可能並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又甚至壓根沒在思考，就說：“給你就是了。”

　　他從來不食言，墨菲就放心地睡過去了。

　　墨菲又苟延殘喘了幾天，就真的死了。

　　他沒有留下遺願，因為他無欲無求。他想做的一切都做了，想去的地方都去了，和以諾還額外過了這麼多年，早就應該走了。

　　墨菲的神識就回到了星界，走進他自己的法師塔里面。

　　塔靈剛一走上來，墨菲就將它揮退了。

　　墨菲取出了一面鏡子，倒了點星界之水，就在裏面繼續觀察那個位面裏發生的事情——那個位面的時間比例很高，很快就已經是好幾個月過去了。

　　墨菲陸續看到人類皇帝將他接走葬在了盛大的宮殿裏面，陪葬以數不清的金銀珠寶、古董典籍。

　　又見到銀龍盤旋在他的葬禮上空，發出哀鳴的聲音，孤獨地舉行著屬於龍族的葬禮儀式，而在場甚至沒有人類明白他在幹什麼。

　　然後銀龍回到了自己的巢穴，沒有搭理任何龍僕，龍爪隨便扒拉了一下肚子底下的財寶，蜷縮成一圈就睡了起來。

　　以諾大概打算沉睡了，這對龍來說很常見。

　　龍在心情不好、或其他有必要的時候就會沉睡，一睡就可以幾年、幾十年，這只是他們生命中的很小一部分旅程。

　　墨菲將鏡子收起來，呆呆地坐了一會兒。

　　一隻貓兒跳上了他的膝蓋，懶洋洋地團成了一個圈。它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幸福，和那頭龍就完全不一樣。

　　那頭龍是受了傷的姿態，要小心地把自己覺得很痛的地方藏起來。

　　墨菲突然很不高興似的，將貓拎起來放了下去。

　　塔靈意識到主人的不滿，馬上又出現了，為墨菲安排了無數個娛樂活動。

　　墨菲一直是個貪圖享樂的人，他甚至可以用幾年的時間來收集卡牌，用化名到處找人玩遊戲。

　　但是這一次他真的心情很糟糕，對什麼娛樂都提不起興趣來。

　　沒事的時候，他就掏出一面鏡子，看裏面發生的事情。

　　墨菲死後沒兩年，龍又從巢穴裏出來了。

　　以諾並沒能睡著，就又飛出來。他所過的地方，弗洛達的人民都在歡呼，然後舉行慶典，就和墨菲還在的時候一樣熱鬧。

　　以諾在弗洛達的圖書館裏又呆了幾個月。他獨自一個人坐在窗邊看書，龍威很重，沒有人類膽敢接近他。

　　之後，以諾又住在墨菲的寢宮裏面，那裏已經被封鎖了，說不定以後還要變成“光輝之君”相關的著名旅遊景點呢。

　　就這樣，以諾又無所事事了一個月，就聽說東邊出了叛亂。

　　東國畢竟不是直接一打打到底的戰敗國，老是有幾個貴族不死心想要復辟。聯邦政府正在頭疼的時候，一頭銀龍就像天神下凡，在敵人的老巢攪得天昏地暗。

　　叛亂還沒有起事，就直接被扼殺在了繈褓裏。

　　人類皇帝於是明白了龍的立場，到處宣揚以諾就是國家的守護神，是光輝之君留下來的最忠誠的騎士。

　　以諾似乎也默認了下來，接下來他會偶爾地出現，就是為了維護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墨菲打出來的和平。

　　但是在沒有事情的時候，以諾總是獨自一個人呆著。

　　他會進食，會看書，但是彷彿沒有靈魂，又像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沉睡著療傷。

　　有一天，王宮的樂隊在很遠的地方演奏，據說是光輝之君最喜歡的曲子，叫做《等候》。

　　以諾難得坐在窗邊聽了一會兒，好像想起了什麼回憶，閉目靜靜地笑了一會兒，喃喃自語地說：“一千年的國家，五百年的輪回。墨菲，我最多等你一千年。”

　　可是他不知道，墨菲不是凡人，他不會輪回，也不會回來了。

　　真正的墨菲正在看著鏡子，嘴角一點點耷拉了下來。

　　他不高興，於是決定做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