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之契
墨菲一直睡到了下午才醒過來。
車後座一點也不舒服,他頸椎感覺快要斷了,還好疼痛對他來說沒有意義。
車輛已經行駛過了一座城市,他們正停留在最後一個加油點上。
墨菲看著旁邊的看板,突然宣佈:“走吧,今天就玩蹦極和農家樂。”
以諾無法理解蹦極這種東西為什麼能稱得上是“極限運動”和“娛樂”。
墨菲說:“對人類來說很刺激,對吧?”
以諾的目光掃過蹦極的全套防護設備,說:“並不會致死,沒有任何危險。”
墨菲說:“但是感覺很危險!感覺很重要!”
以諾抿著唇,並不說話。
周圍人早已關注到他們兩個了,以諾的氣場導致所有人靜若寒蟬,大致已經意識到他是個血族了。
墨菲卻拉著以諾過去排隊,說:“好好感受這個氛圍,以諾先生。排除掉今天的話,你估計永遠沒機會陷入人群當中了。”
但是,最後以諾也沒有陷入人群。
蹦極之前本來有個規矩,剩下所有人都要搭著下個人的肩膀,說加油鼓勵的話的——但顯然沒人敢觸碰公爵閣下的肩膀,哪怕他沒有暴露身份。這些人類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墨菲歎了口氣,狠狠拍了拍以諾的肩膀,說:“自求多福吧,朋友。”
他將以諾推了下去。
以諾身上掛著繩索——這簡直愚蠢,只會影響公爵閣下在半空中的平衡性而已。剛掉下去沒多久,以諾就已經站在了風中,面無表情地向上看。
結果他就看到了墨菲往下跳。
——墨菲沒有穿戴繩索!
懸崖上,尖叫聲此起彼伏,人們驚恐的呼喊甚至出現了回聲。
墨菲直接就在半空中往下栽。
先下去一步的以諾瞳仁猛然一縮,緊跟著就淩空飛躍而起,將墨菲接住了,穩穩停留在空中。
還好以諾反應足夠快,否則如果要是墨菲再自由落地那麼一會兒,光是接住他的衝擊力可能就足夠墨菲斷上幾根肋骨了。
甚至這會兒,墨菲的呼吸也中斷了幾秒。
以諾持續飛行,將他抵在懸崖上,命令道:“呼吸!人類!”
墨菲猛地喘了口氣,有氣無力道:“喂……我叫墨菲。”
以諾臉色有些難看,說:“你在找死。我說過,會給你三天時間。”
墨菲又咳了兩聲,兩手垂掛在以諾身上,側臉貼著他冰涼的脖子,低聲道:“我沒有……我知道你會來。”
以諾抱著墨菲,飛回到了山崖上。
人們伸長脖子吃驚地看著他們,片刻後,突然有人鼓起掌來。
然後有人吹口哨,有人說:“英雄救美!”
這一刹那,好像他們忘記了對血族的恐懼——他們以為墨菲和以諾是一對不容於世的異族戀人,在這時只剩下單純的祝福之情。
以諾相當不適應這種只能用“熱鬧”兩字來形容的情景,他抱起墨菲就走了。
山下剛好是個農家樂,墨菲在那裏躺到了晚飯時間,算是緩過了氣來。
晚飯是當地特產,醃制的相當之鹹,墨菲連喝了兩大瓶水,然後對以諾說:“完了,你今天沒東西吃。我現在血裏估計也有鹹味……”
以諾:“……”
公爵閣下當然不在意一兩天不進食鮮血。事實上,他完全可以空腹一兩年,這對高等血族來說不是問題,他們體內的力量足夠支撐單純的生存損耗一千年之久。
但他沒有反駁墨菲的話。
三天裏的第二天就這樣過去了。
到了第三天,墨菲的無所事事顯得更加嚴重,他在某個人類城市的廣場上一站就是一個上午。
他借了那裏某個畫家的畫板,一筆一筆,開始認真地描畫這個廣場上的風景。他也畫噴泉和地面,也畫跑來跑去的小孩,也畫簌簌搖動的樹葉,也畫天上路過的候鳥。
他不畫以諾,說:“你太好看了,我怕是畫不出來,算了。”
中午他吃飯的時候,以諾就接過畫筆,在那畫布上抹了個人形。公爵顯然精通此道,大概是許多血族在漫長歲月裏窮極無聊,也會玩些藝術。
墨菲說:“哇,知道你們血族自戀,但不會這都要畫個自己上去吧?”
以諾沒說話,隨手塗抹,光是輪廓就突顯出了神韻。他畫的顯然是某個人物,身形、輪廓、動作都一清二楚,正坐在噴泉邊上搖晃著雙腿——這散漫的模樣,不知怎麼有些眼熟。
墨菲看著以諾的側臉,忽然說:“這是你初戀?”
話音剛落,以諾停了,沒有畫這個人的面目。
墨菲說:“怎麼不畫了?”
以諾淡淡的說:“畫錯了。”
說完,他沾了沾黑色顏料,將那個人塗了,變成了一座黑色的雕像立在原地。
這導致午飯的時候,墨菲仍對那個人形念念不忘,說:“畫得挺好的,可惜了,嘖嘖。”
以諾沒說話。
墨菲又說:“你對自己也這麼苛刻?一筆劃錯了就要塗掉,是怕別人看見了以後,說血族大公也不過如此?”
以諾還是沒說話。
墨菲又想說話,以諾終於忍無可忍:“不是。”
墨菲很自然地抬頭看他。
“不是初戀。”以諾停頓了一下,說,“我不會有戀情,也不需要這種東西。”
墨菲終於放下手中的食物,說:“哦。”
這天晚上,他們走完海底觀光隧道,又去坐摩天輪。
這條河碧波萬頃,兩邊的萬家燈火點綴著,夜風裏都有食物的香味。整點的鐘聲正在悠揚回蕩,鴿群一會兒驚起一會兒落下。
摩天輪裏沉默了半天,墨菲說:“謝謝。”
以諾沒說話。
墨菲又笑,拉開衣領:“真的不嘗一口嗎?過了今晚,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以諾的視線在那裏一觸即走,看向外面的風景:“不必了。”
摩天輪走一圈的時間真的很短,三句話就說完了。
門開了,墨菲先往下走,突然又回頭說:“下個世界……我是說,如果人死後會去下個世界,我還是很想看見你的。”
“你很好看。”墨菲補充道。
……
還是回到了血族的領地。
墨菲被宣判死刑。按照他承諾的那樣,他將奉獻身體裏的愉悅之血,等血流得差不多了,反正人也死了。
血族的執行者將他結結實實地捆綁在刑具上,倒不是怕他逃跑,主要是不想浪費他的血液。
當墨菲的手腕剛被劃開的時候,現場幾乎是時間凝滯的。
那種血液的味道,美得難以形容,既沒有媚俗的甜味,也沒有死亡的腥臭。好像躺在那裏的將死之人,此刻正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像新娘在等待丈夫,像遊子在歸鄉的船上,像花瓣即將回到根須。
這血液還是慢慢流淌出來了,一點點填充著旁邊的器皿。
所有觀刑者都知道這是屬於公爵閣下的,沒有人膽敢吱聲,只能默默地看著。
墨菲被預計在七點整的時候死,他的血還可以多流一會兒,他的屍體則會在九點整被處理掉——確保一滴血都不浪費。
但中間稍微耽擱了一小會兒,因為墨菲對藥劑有一定的抗性。那藥劑是一次性使用的,專門讓人類產生愉快的心情,並且有麻醉效果。
結果墨菲完全抵抗了麻醉效果,全程異常清醒,中間還問:“我能喝點水嗎?”
自然沒有人給他水喝,他就看著自己的血慢慢流出去,腦袋變得暈眩,身體變得寒冷,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非常遙遠。
後來他聽到了執行者報七點整的聲音,他還沒有死。
他接著聽到了以諾的聲音。
以諾的聲音像是寒冰:“出去。”
所有人立刻都起身走了。
只剩下墨菲躺在那裏,已經失去了全部力氣。
他好像聽見了以諾的呼吸聲,接著覺得這應該是幻覺,因為血族除了情緒激動的時候,基本不需要呼吸這回事。
周圍咣當一片響動,以諾一定是笨手笨腳把儀器碰翻了,那可是珍貴的血……
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被喂了進來。
力量相當強大,足以轉化這具脆弱的凡人身體。
但墨菲不想要這個,他偏過頭,任由那珍貴的液體順著嘴角滑落了下來。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這一幕很有意思,有點像是什麼配角死掉的時候,非要躺在主角的懷裏,頭一撇、手一放——
墨菲想著想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