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父子五人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家宴。夜風蕭瑟,蔣老爺受不住淒寒,進了內宅。
蔣初漱了口,擦了臉,洗了手,端著茶杯吹皺茶水。
他不走,其他三人誰敢先開溜?
招來個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開始口若懸河,「東海之濱,有座花果山……」
得!孫猴子!三人心中悲鳴,面兒上還得裝得興趣盎然。
茶煙氤氳中,蔣初靜靜傾聽。
天宮都鬧完了,老四實在熬不住,搖搖三公子的膝蓋,「三哥,孔琪還在等著我教他擲骰子。」
「嗯。」
老四剛想落荒而逃,卻聽蔣初不緊不慢地說:「各位,不想知道我為何無緣無故悄然回鄉嗎?」
老四陡然止步,三人面面相覷,大廳之中,鴉雀無聲。
見無人答話,蔣初起身,「天色已晚,各位早些歇息吧。」
三人慌忙行禮。
蔣初摒退閒雜人等,歪在椅子裡笑說:「眾所周知,我是嫡長子,年近三旬,這偌大的家私……」說了一半,停下來喝茶。
三人稀溜溜倒抽涼氣,小心肝被吊到了嗓子眼,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蔣初輕輕放下茶杯,話鋒一轉,「兄弟鬩牆實乃人倫慘劇,自古以來煮豆燃豆萁者必定家族分崩離析,各位以為如何?」
眾人紛紛點頭。
「既然如此,你們三位身份相當,只有我是異類,」蔣初起身,打開廳門,「早在做官之前,我即已做了決定,家產你我四人公平分派,我絕不多占一分一毫……」
話音未落,三人齊聲驚呼,眼見三公子走出回廊了,老大慌忙趕出去,高聲問:「此話當真?」
蔣初側過頭來挑起眉梢,「需要我立下字據簽字畫押嗎?」
老大呵呵乾笑,「您說哪裡話?您光明磊落向來一言九鼎。」
蔣初消失在牆角,徒留兄弟三人你看我我看你。
話說,家產當真能公平分配?
——純屬扯淡!
蔣家祖上官至都禦使,百年積累以來,良田萬頃,奴僕成群,糧行遍佈大江南北,祖宅占著大半條街,別業更是數不勝數,另外還有個「一等文遠侯」的世襲爵位。
但是——
同樣是田地,那還要挑肥揀瘦分個三六九等呢;同樣是糧行,那還要分江南江北浙東浙西呢;同樣是古董器玩,北宋的陶瓷和南宋的典籍哪個價值更高?……所以說,家業越大,越是牽扯不清。
於是——
此後半個月,蔣初時常出門,拜訪內親外戚族中長輩,交會當地士紳官宦。受訪者非富即貴,另一半贈禮也送出去了,收回來的賀禮更多。文遠侯府天天大排筵席,門口車馬轎子絡繹不絕,上至浙江巡撫,下到本地儒生,紛紛登門拜訪。
但是,府裡都快攪成一鍋粥了,我們的蔣三公子一概不過問。
他越是不管,越是折騰得洶湧澎湃,剛開始還遮遮掩掩小打小鬧,過了沒幾天……
雨墨跟包打聽似的上躥下跳,「公子,二爺四爺一言不合,把家養戲子住的小院給燒了,為救火,荷花池裡的水都見了底了。」
蔣初翻了一頁紙,半天冒了一句,「給我沏杯茶。」
雨墨摸了摸鼻子,乖乖去沏茶,一臉狐疑地頻頻回頭觀望。
隔天,雨墨興奮不已地沖回來,左右瞟瞟,壓低聲音對蔣初耳語:「公子,大爺偷偷摸摸把主母的嫁妝搬了兩箱出去當掉了。」說完呵呵竊笑著盱蔣初,半天,失望地發現他面容溫和神色沉靜。
沒多久,雨墨突然慌裡慌張跌跌撞撞地跑回來,隔著半個院子就嚷嚷開了,「公子公子,不好了,二爺四爺大打出手把帳本撕了,主母勸架,胳膊磕得血流不止,老爺氣得頭疼病犯了……」
蔣初頓時啟開雙眼,撐著桌子慢慢站起來,平靜無波地說:「把他們召集到前廳,等著。」
「得令!」雨墨兩蹄翻飛絕塵而去,一路上幸災樂禍地想:嘿嘿,今兒又有好戲看了!
三公子進了父親臥室,向大夫仔細詢問病情,大夫搖頭歎息:「並無大礙,不過,這是陳年舊疾,要想根除實非易事。」
握住父親的手掌,將臉頰埋在手掌裡,半天默默無言,低聲喃喃:「我罪該萬死……」
蔣老爺強自忍痛,笑著拍了他一下,「你道歉做什麼?與你何干?」
蔣初抬起頭來,長長歎息,「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今看來,到底什麼才是大不孝?府中倒是兒孫成群,自幼讀書識禮,今天卻做出壓父欺母的忤逆行徑,假以時日,誰能擔保不會弑父殺母?」
蔣老爺心臟一抖,「弑父殺母?」
「百年來,蔣氏一門鐘鳴鼎食,而今卻如此大逆不道,傳揚出去,世人怎麼看?禮法怎麼判?」握住父親的手放在唇邊,「這樣的子孫要來何用?除了讓家門蒙羞讓世人唾駡,他們還能幹什麼?」
「啊……這個……」蔣老爺感覺舌頭有點發幹,猶豫不決地呐呐:「被你一說,似乎有點道理,真不如孤家寡人過一輩子來得清淨。」
「您說出了世間至理。子孫,不要也罷。」
老頭一哽,顧不得頭疼,「騰」坐起來,急不可耐地說:「你小小年紀,怎麼會生出這種念頭?你不會是要當和尚吧,你可別做傻事啊!」
蔣初莞爾,拍著父親的手背安慰:「您忘了?我是龍王爺的女婿,哪有做了女婿還出家的道理?」
蔣老爺長出一口氣,白了他一眼,「你還當真了?上哪兒給你找龍王爺的女兒去?」
蔣初朗聲一笑,「我真懷疑龍王爺根本沒女兒,否則,我走遍華夏神州,怎麼至今還沒見到蛛絲馬跡?」
蔣老爺跟著大笑,腦袋一跳一跳地疼,開玩笑地說:「你說得對,我估計龍王爺重男輕女,光生兒子不生女兒。」
「兒子我也照單全收啊!怎麼還不出現?從小定的娃娃親,他就不怕我熬不住自暴自棄?」
「收龍王爺兒子?」蔣老爺憋著笑,一指頭戳在蔣初額頭上,「光知道誇海口,別讓人家把你給收了。」
蔣初唇角一勾,「世人皆傳我是龍王女婿,可沒說我是媳婦。」
「行了行了,越說越不像話了。」蔣老爺又躺了下來,「跟你說說笑笑,這頭疼似乎好些了。」
蔣初幫他掖好被子,深深一禮,說了句「您且休息」退了出來。
隨後,進了柳氏小院,向丫鬟探詢了傷情,並無大礙。
月升東天,蔣三公子慢條斯理地踱進前廳,那兄弟三人已然活生生耗了一個多時辰了,這會兒心窩子就像泡進了冰水裡,都結上霜花了。
蔣初剛進廳門,老四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另兩人比蔣初年長,理應不用行禮,但看看三公子那溫潤祥和的臉,倆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我……我還是站起來吧。
蔣初關上大門,撥亮蠟燭,踱到主位上坐下,眼神在老四臉上轉了一圈,笑著說:「古人說,文不成武就,你倒是照著聖賢的典範行事的,讀書不行,聽說武功練得不錯,都能把生母打出血來了……」
話音未落,老四「砰」一頭跪倒,「咣咣」直磕響頭。
蔣初轉臉對老二微笑,「二哥高風亮節,眼見四弟毆打親母,能大義滅親上前勸解,以至於讓當家主母血濺當場。」
老二臉色煞白,撲通跪倒。
旁邊,老大偷眼瞧瞧坐著的那位,再瞟瞟跪著的兩位,腿一軟,他也跪下了。
蔣初托著腮往圈椅裡一歪,從袖子裡抽出本帳冊,「啪」一聲扔在老四面前。
老四哆哆嗦嗦只看了一眼,魂飛魄散。
「六年來,你總共輸了七萬八千五百二十二兩八錢,這些錢從哪來的?」
老四的眼淚「嘩」就淌了出來,跪行幾步,一把抱住蔣初的小腿,「三哥……三哥……」
蔣初溫和一笑,「不必慌張,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外,我還知道點別的,例如……」老四淚眼婆娑地等著,蔣初彎下腰和藹可親地拍了拍他的脖子,「……例如,你賣了本族五叔的外室小妾,偷了宗祠裡的年例供奉銀子,拆了前門外張惶親家功德牌坊上的黃金雕頂,把我的田黃凍石篆章當了,」唇角一勾,輕聲細語:「還是死當。」
「嘎」,老四直挺挺暈了過去。
蔣初一指老二,「打盆水來,把他潑醒。」
老二撒腳如飛跑了出去,不一會兒費勁巴拉地拎了桶水回來,正打算往老四身上潑,卻聽蔣初漫不經心地來了一句,「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喬守備家的大兒媳迎娶進門?她都生了你的骨肉了。」
「咣當」,水桶砸到了地上,涼水嘩嘩地淌啊!老二心臟裡的血也跟著嘩嘩地淌啊!脖子一扭,老二也暈了。
蔣初笑了,面朝老大,「春寒料峭,暈在冷水裡,病了怎麼辦?」
老大「咕咚咕咚」咽唾沫,傾著身子眼巴巴地問:「把他們搬到椅子上?」
「你應該想辦法把他們救醒。」
老大立馬就想出了辦法,腳不沾塵地沖了出去,府裡的傭人見又跑出來一位,一個個捂著嘴悶笑。
片刻之後,老大拎了桶水回來,「嘩啦」往倆人身上一澆,倆落湯雞晃晃悠悠醒了過來。
老四一骨碌爬起來,一把抱住蔣初的膝蓋。
三公子挑起眉梢。
老四低頭一看,他的袍子濕了,慌忙撒手。
蔣初彎下腰,幫老四把粘到臉頰上的濕發捋到耳後,語氣極其溫和,說出來的話卻是——「這麼大的虧空,你什麼時候填上?」
老四驚得魂飛天外,眼瞅著要暈,蔣初厲聲說道:「你膽子愈來愈大了,連先皇御賜的牌坊雕頂都敢私自拆解,你是不是還打算起兵造反謀權篡位?」
老四嘴唇凍得烏紫發黑,「三哥,我……我……」
「稍安勿躁。」三公子從袖子裡掏出個小物件,攤開手掌伸到老四面前。
老四低頭,一驚,「牌九?」
「看好了。」只見蔣初拇指摁在牌九中央,輕輕往上一滑,在眾人驚詫萬分的目光中,無聲無息地褪下一層薄如蟬翼的軟皮,原本的「一點」赫然變成了「兩點」。
老四心神激蕩,瞪著蔣初跟變戲法似的一層一層往下揭軟皮。
蔣初把牌九塞進老四手裡,「有時我委實恨鐵不成鋼,如若不幫你在族中長輩面前周旋,早就東窗事發了,按族規,哪條不是死罪?」蔣初歎了口氣,「你早已過了弱冠之年,我護得了你一時,能護你一世嗎?錢財在哪裡丟的就從哪裡取回來,拿著牌九,半年內把虧空還上。」
老四心中沒來由地溫暖如春,趴在滿地污水裡端端正正磕了四個頭。
蔣初拉起老二,幽幽歎息,「你讓我如何是好?招惹官家嫡妻,我能幫你遮掩多久?再說蔣家骨血流落在外你於心何忍?無論如何,務必把孩子接回來了。至於所需花費……」摺扇一指老大,「找大哥支取。」
把老大驚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大著舌頭結巴:「我……我……哪……來銀子?」
蔣初往圈椅裡一靠,閉目養神,「帳房裡的幾位先生年事已高,管著外面的田產糧行,已然心有餘力不足,內府裡的日常開支還要他們費心豈不是雪上加霜?父親恩准,自明日起,內府帳目交由大哥掌管。」
老大臉上一喜,立刻又電光火石般轉成正顏寂色,躬身行禮,「定然不辱使命。」
蔣初「嗯」了一聲,起身打開門,不疾不徐地踱上回廊。
於是——
文遠侯府裡的家丁僕婦有生之年終於開了大眼見了:
平時懦弱貪小的大公子,由於母親是通房大丫頭,始終抬不起頭來,今天倒好,胸脯一拔,雙手一背,那叫一個意氣奮發。
後面倆落水狗,渾身瑟瑟發抖,你扶著我,我攙著你,一瘸一拐,恨不得隨時命喪黃泉!
三公子回了小院,坐在窗前,點上蠟燭,垂目閱讀卷宗。窗外,夜涼如水,窗沿下,花瓣滴夕露。
月上中天,遙遠深巷中隱隱傳來打更聲,三公子揉了揉太陽穴,回房休息。
作者有話要說:
很久之前,在某本書上看過這樣一件真實的事情。
明朝,兩個高官,倆人並非同一黨派,其中之一是東林黨人,政見不合,時常針鋒相對。某次,倆人共同整理書籍,一言不合,這東林黨人把另一高官直接摁書堆裡給〇〇××了。
我當時這個震驚啊!不帶這樣的!你倆都是高官啊!這是光天化日啊!公共場合啊!攻君先生,您暗戀受君多久了?
您十年寒窗官居高位成天勾心鬥角難道還玩「愛你就要欺負你」的幼稚戲碼?
此後,攻君先生處處維護受君,受君或受君同黨派人士犯錯,攻君一律不予追究。
時隔不久,東林黨人勢力式微,受君可下逮著機會了,這個痛打落水狗啊!攻君真是倒了血黴了!得了一次手,賠上了一輩子。
這難道就是歷史真實版的相愛相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