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直等到畫舫啟動緩緩滑入河道,龍慕才皺著眉頭問:「他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踏春遊河,今天上巳節。」
龍慕白了他一眼,接著說:「孔瑜是漕運總兵,查看地形在情理之中,駱封一個巡鹽使,不坐在衙門裡喝著小茶收著鹽稅,他頂風冒雨大老遠跑來起什麼哄?居然還看上地圖了!」
「查地圖找找哪裡能挖到薺菜。」
氣不打一處來,「你拉倒吧!」龍慕狠狠瞪他,冷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居然肆無忌憚地窺探朝廷命官公務考察!」
「難道站在葦林裡的只有我一個人?」蔣初嘴角彎起一道弧線,「體仁兄又是何許人也?」
龍慕一哽,張開嘴又閉上,蔣初笑了,說:「今天上巳節,禮應踏青郊遊,體仁兄是個精於玩賞風和日麗的雅人,瘦西湖遊人如織,有何意趣?不如大運河來得清淨宜人,體仁兄認為呢?」
龍慕轉目凝視被獵獵冷風刮得東倒西歪的蘆葦,繼而舉目遙望遮天蔽日黑壓壓的烏雲,這得昧著多大的良心才能說出「風和日麗」這四個字來?再扭頭端詳睜眼說瞎話的蔣初,龍慕恬不知恥地就坡下驢,「蔣兄所言甚是。」
蔣初勾著龍慕的腰出葦叢,只走了一步,龍慕一巴掌將他推出去,嗤之以鼻,「你倒是順手得很啊,沒少光顧花街柳巷吧!」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兩天前,玲瓏巷,我剛從一家私娼裡出來就遇見了兄台。」
他還嫖娼?嫖暗娼?從今往後,誰要是敢跟我說他是大家族的貴公子,我就拿大耳瓜子抽他!
狂風刮著,雨點砸著,龍慕激靈靈猛打寒戰,陡然發現自己竟然光禿禿地站在風雨裡,摸了把臉上的水,貼過去一把摟住蔣公子的腰,雨水混著泥點沾了蔣初一身。
蔣初垂目瞧瞧腰上的手臂,轉過臉來似笑非笑。龍慕迎目光直上,「傘太小,快靠過來,瞧,把你肩膀都淋濕了。」
蔣啟鴻居然點著頭贊同,靠過來,肩並肩,龍慕往上一貼,那叫一個緊!
風聲愈緊,雨勢愈大,兩人找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聊著。漸漸地,田野消失了,樹木多起來,泥濘的小路越走越狹窄,兩人饑腸轆轆。
龍慕環視一周,皺眉,「這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哪兒找吃的?你不是說你挖薺菜的嗎?」
正當此時,葦葉聲響,倆人默然對視,蔣初拉著龍慕進樹林。
不一會兒,腳步聲參差不齊地傳來,駱封施施然走在最前面,孔瑜打著傘緊隨其後,身後一堆隨從遠遠綴著。冷風夾著淒雨迎面侵襲而來,駱封捂著嘴咳了好幾聲,孔瑜寶相莊嚴直接沒聽見,駱封大皺眉頭,突然回身,伸手就扒孔瑜的大氅,孔瑜的眉毛挑到半天雲裡,眨了兩下眼,得!已經穿駱封身上了。
駱封裹著兩件大氅,包得鼓鼓囊囊,挑著眉梢斜視孔瑜,眼神挑釁之極,孔瑜明晃晃地朝天翻了個白眼,攤開手,無可奈何地說:「巡鹽使大人,請。」
駱封轉頭繞過樹林,走上一條不易察覺的小路,孔瑜摸了摸脖子,哀歎一聲,盡職盡責地跟上幫他打傘。
直到人員散盡,龍慕這才遲疑著沖蔣初嘀咕:「我怎麼感覺……感覺……」
「感覺什麼?」蔣初可有可無地搭了一句,拉著龍慕出樹林進葦叢,透過縫隙,見畫舫停泊在岸邊,船頭七八個家丁正在支爐子做飯,流著哈喇子一個勁地密謀要把駱大人的好酒偷出兩瓶來。
龍慕還在苦苦思索恰如其分的言辭,一轉眼簡直瞠目結舌,蔣初……蔣初居然堂而皇之踩著踏板上了畫舫了,神情那叫一個泰然自若,就好像是他的船似的。
蔣公子居高臨下,伸出手悄聲說:「上來。」
龍慕鼻孔朝天,嗤笑一聲,「上去幹什麼?偷東西?」
蔣公子拉住龍慕的手使勁一提,「外面雨大,你很喜歡淋濕嗎?」
被他一說,龍慕激靈靈猛打寒戰,匆匆跑上船,船身一顫,往鍋裡放肉的小廝驚覺,「什麼動靜?」另一人半勺鹽下鍋,「能有什麼動靜?你疑神疑鬼!你也不想想,這鬼天氣,這鬼地方,鬼都不來!誰缺心眼兒跑來假充大頭鬼?除了你們家和我們家的孤魂野……呃……這個老爺們。」
其餘人等聞言一個個笑駡:「少放點鹽吧,官鹽漲價了。」
「拉倒吧!咱衙門,別的沒有,鹽,管飽!」
眾人嘿嘿大笑,被酒味一熏肉味一沖,興高采烈,立馬把孤魂野鬼拋到了九霄雲外。
龍慕推開艙門,放眼望去——精巧的蘇繡掛簾、細潤的龍泉窯青瓷、廣作的紫檀木傢俱、赤銅四足小方鼎,鼎中煙霧繚繞,提鼻子一聞,龍慕問:「什麼這麼香?」
「千年沉香。」
龍慕挑大拇指,貼著蔣初的耳朵說:「駱封這官兒當的……肥得流油!」
蔣初收起油紙傘,抖落雨滴,蹭掉腳底的泥濘,進艙徑直走到巨大的條案旁,從軸海中抽出一卷紙筒,展開攤在桌面上。
龍慕疑惑,湊過去,只看了一眼,大驚,「地圖?」驚覺聲音過高,慌忙閉嘴,眼神下意識地瞟向船頭家丁,這幫投胎的餓死鬼,吧唧一口肉,哧溜一口酒,身上淋著雨嘴角流著油,枉議起主子來了:「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們駱大人的丹鳳眼好像越來越細長了。」
「大驚小怪!眯著眼睛鄙視孔大人,斜著眼睛藐視孔大人,你說哪樣不是削減眼珠子大小的?」
此言一出,惹來一陣哄堂大笑,某人直接笑噴:「何止啊!還閉著眼睛無視孔大人,這臉上,就剩下眼皮和睫毛了,還上哪兒找丹鳳眼去啊!」
「哈哈……」船頭上立刻炸了窩了。
龍慕心中一陣翻江倒海:果然!果不其然!果天下之大然!堂堂揚州莽莽眾生就這仨入得了我老人家的法眼,這可好,一下子去了倆!還讓不讓人活啊!呃……還剩一個……視線睨向蔣初——正雙手撐著桌面仔細審視軍務地圖,龍慕伸了個頭,看得眼角直抽搐——雜亂無章的線條,斑駁無序的著色,外加一大堆歪歪扭扭的文字。一拳頭搗在他腰上,咬牙切齒:「你跟著他們就為了偷地圖?」
「偷?……很顯然,你對我瞭解得極其透徹,正好,缺個放哨的,」一指隔絕甲板和船艙的雕花木門,「站到那裡去,監視外面的隨從。」
「美不死你!我不助紂為虐!你到底是什麼人?」
蔣初拍了拍他的後背,溫聲說:「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龍慕實在受不了了,掉頭就走,剛上船尾,身後平靜無波地飄來一句,「你看,地上有你的鞋印。」
龍慕一愣,豁然回首,直勾勾盯著地氈,可不是嘛,混亂不堪的泥濘腳印,大大小小,明顯是三個人的。眼神忽忽悠悠飄向蔣初,好傢伙,鞋底乾淨得跟洗過似的。
慣犯!絕對的慣犯!私寮嫖妓、暗局賭錢,現如今居然入室行竊了,還有什麼下流勾當是他不幹的?這能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說出來你信嗎?
於是,龍慕龍體仁在偶遇我們的蔣三公子兩次之後,終於認清了此人的本來面目,斬釘截鐵地得出了一個一針見血的結論——此藏頭露尾見不得光的蔣公子,就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流氓悍匪!!
都沒過片刻工夫,轉念一想,不過嘛——
雖說……這個……敗絮其中,好歹……這個……金玉其外不是?
龍慕掃向那位流氓,正端起案上一碟糕點充當鎮紙壓在地圖上,他倒是不客氣,直接捏了一塊放進嘴裡。
龍慕走過去,也抓了塊塞嘴裡慢條斯理地嚼。
窗外雨幕迷茫,艙內空氣流轉。
一個無所事事,一個專心致志。
無所事事的鄙薄專心致志的:手裡偷著糕點,眼裡偷著地圖!你倒是理直氣壯得很!
總共就三四塊糕點,最後一塊剛進了蔣初的嘴。
龍慕唇角彎了起來,款步走過去,伸手勾住蔣啟鴻的下巴,慢慢抬起來,眉目流轉凝視他嘴角殘留的豆沙屑,低下頭,緩緩湊過去,氣息溫熱,舌尖如同蜻蜓點水般輕輕一掃而過,將碎屑捲進嘴裡,唇瓣輕觸唇角,微微一笑,款款深情望進蔣啟鴻眸底。
蔣啟鴻莞爾,攬過龍慕的脖子,嘴唇跟著就吻了上去,龍慕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人家的舌頭已經攻城掠地了,剛想把嘴唇閉上,就感覺唇齒一熱,一個溫軟的物件探了進來。
四唇分開,蔣啟鴻笑了笑,「其實……」
龍慕含著糕點渾身冰涼。
「其實……你想吃可以直接說。」拍拍他的臉頰,低下頭接著審視地圖。
龍慕一頭栽倒在蔣初身上,心裡這個血流成河啊:我……我對小倌都沒幹過這勾當啊!
桌角沙漏簌簌堆積,哀悼了不知多久……
偷雞不成蝕把米,剛扳回一城只輕薄了一下,這倒好,活生生被人喂了口糕點!龍慕剛想吐到地上,蔣初頭都沒抬,輕飄飄地說:「遊經此地的物證。」
龍慕嗤笑一聲,打開窗戶,伸出頭,蔣初不緊不慢地說:「掉進水裡聲響過大,你很想打草驚蛇嗎?」
龍慕氣極了,一把抄起蔣啟鴻的摺扇,一口吐在扇面上,頓時將「單騎越溪圖」侵染得污穢不堪,示威似的推到他面前,蔣公子情不自禁地明朗一笑,「在我有生之年,對我賞識者有之,敬重者有之,感激者有之,畏懼者有之,怨恨而無力反抗者有之,難得體仁兄……願意主動親近……」
「主動親近?你說得對,今後還有更親近的!」龍慕嗤之以鼻,拖了把椅子坐在旁邊,抱著胳膊生悶氣。
香煙繞梁的小畫舫,船頭喧嘩吵鬧,家丁們趁著酒壯慫人膽開始大肆誹謗駱大人,順便誣陷孔大人,宣稱往日不食人間煙火的駱大人變得頤指氣使完全是拜孔大人所賜!
艙內靜謐無聲,龍慕的舌頭在口腔裡這通翻江倒海地刷啊,怎麼刷都殘留著一股濃烈的流氓味兒,悔得腸子都青了。
蔣啟鴻卷起地圖放回軸海,轉過頭來,正巧看見他嘴巴一蠕一蠕地翻動,忍俊不禁。
龍慕狠狠剜了他一眼,「偷完了?」
蔣初點頭,「我偷盜,你放哨,精誠合作所向披靡。」說完率先出艙,撐開雨傘。
「滾你的蛋吧!」剛發洩完,龍慕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腰帶,「地氈上的鞋印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蔣初蹙眉,表現得苦惱之極。
「得了得了!你一個慣犯,你能沒辦法?」
「真看得起我。」蔣初走到櫃子邊,拿起一個龍泉窯瓷瓶,拔掉瓶塞,說:「劍南春,貢酒。」
龍慕嘖嘖稱讚:「駱封這官兒當的……嘖嘖……」
話音未落,卻見蔣初手腕翻轉,那難得一見的貢酒劍南春竟然嘩嘩啦啦直接喂了地氈了,眼睛都不帶眨的,酒液一沖,腳印立刻混亂不堪,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一陣濃郁甘醇的酒香。
蔣初將酒瓶往地上一扔,拉起龍慕穿過船尾,下踏板,進葦叢。船頭家丁大慟:「這是什麼味兒?誰偷酒了?那是酒啊!那是駱大人的酒啊!」龍慕這才醒過神來,偷偷掃了慣犯一眼,遙望蒼茫的天際無聲悲鳴:老天爺啊,求您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吧,古人都說「雷霆手段,菩薩心腸」,這是沒看見這傢伙啊……他……他是菩薩面龐,被雷霆劈過的心腸啊!
蔣初「啪」一聲展開摺扇,將糕點湊到龍慕眼皮子底下,龍慕下巴一抬眼皮一掀,越過雨傘遙望天邊的一群野鴨子。
蔣初笑了笑,解下田黃凍石扇墜,一甩手將摺扇扔進大運河裡,扇墜流蘇纏繞在右手中指上,與腰間田黃玉牌一撞,叮噹悅耳,龍慕聽得一陣一陣腦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