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馬車在綿綿春雨中緩緩朝大運河駛去,後面跟著一群小廝,居然還抬著一艘烏篷小漁船,雨墨披著蓑戴著笠坐在車轅上愁眉苦臉。
時過不久,朔風獵獵,大運河遙遙在望。
蔣初挑起窗簾,見河邊避風處孤零零停著輛素色馬車。趕車的小哥百無聊賴,見又來了一隊人馬,喃喃自語:「這年頭,大運河都成搶手貨了?怎麼都上趕著到這兒來喝西北風?」
蔣初下車,走上堤岸,放眼望去,滾滾濁浪天際流,河面上霧氣蒸騰空空蕩蕩,岸邊,漫無邊際的蘆葦叢連天繼野鬱鬱蔥蔥。
放舟入河,雨墨搖著槳,蔣公子撐著傘站在船頭眺望寬闊渾濁的河面,所過之處,驚起一群群休憩的水鳥。
不久,蔣初持摺扇輕輕敲了敲篷頂,「雨墨,靠岸。」
「好。」雨墨傾過身體,越過船身朝前望去,森森蘆葦叢中,隱隱約約透出一艘船的船尾木欄,隨波飄過來蕩過去。
雨墨悄無聲息地駛到岸邊,輕輕滑入密葦深處,找了塊石頭,系上纜繩。主僕二人穿過一人多高的碧綠葦林繞到木船正面,扒開葦杆,一艘畫舫赫然暴露在迷蒙細雨之中,窗戶洞開,簾幔高高掛起,窗前站立兩人,一個星眸朗目,一個眉飛入鬢;一個錦袍箭袖,一個儒服玉帶;一個腰挎寶劍,一個手持摺扇。
倆人共執一手卷,頭靠頭,肩並肩,時而垂首凝視手卷,時而抬頭眺望岸邊。
再加上天公作美,春雨氤氳如薄霧,這畫面,瞧著多美啊,多和諧啊,多賞心悅目啊!就應該鋪上宣紙,研開徽墨,蘸飽湖筆,一點一點細細描摹才不枉這人間哪得幾回見的無上勝景!
但是——
那儒生好像特喜歡咳嗽,捂著嘴,時不時就來兩聲。咳完了,此人唇角噙笑,一邊嘴角拉著,一邊嘴角翹著,尚未開言先從鼻腔深處「嗤」一聲。末了,他眼波流轉,以至於瞳仁都沒地方安放,總處於眼角位置,眼睛本來就細長,再這麼一斜……
旁邊那武生,神色索然,難得看儒生一眼,偶一為之,居然跟被傳染了似的,他的眼睛也斜上了。
就這如詩如畫的倆人,身處如詩如畫的環境,竟然還沒打起來,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老天還是憐憫的,佛祖還是慈悲的!
沒一會兒,倆人一言不合,面對面僵持,互相斜視對方一動不動,須臾,武生一甩袍角,轉身走出船艙。
畫舫緩緩駛離葦叢,蔣初剛轉身,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低低的懇求:「公子,天寒地凍,再加上河邊風太大,孔大人駱大人都走了,我們也走吧。」
一道清越的聲音問:「我們帶船了嗎?」
驚愕之極,「您難道還打算追到河裡去?」
蔣公子嘴角慢慢彎了起來,此清越的聲音是誰?當然是——龍慕龍體仁。
蔣公子朝葦叢擺了擺摺扇,雨墨會意,突然扒開葦杆,「嘩啦」一聲巨響。
隔壁蹲著的倆人嚇了一跳,齊刷刷瞧過來,陡然看見雨墨那張笑嘻嘻的臉,倆人大驚失色,特別是老頭,腿一軟腳一滑,「轟隆」,直挺挺掉進了大運河裡。
雨墨一個飛撲,拽住老頭的頭髮,硬生生拉了上來,這下可好,老頭身上當真是精彩絕倫啊,衣服也濕了,頭髮也散了,鞋子也沒影了,嘴裡還叼著片嫩生生的葦葉子。
蔣啟鴻對雨墨微微一笑。
「走吧走吧,老人家體弱陽氣不足,再凍出病來。」雨墨笑容可掬地哄著老頭出葦林。
龍慕剛想跟上去,蔣公子深深一禮,「體仁兄,別來無恙。」
果然讓他聽見了!龍慕眼珠滴溜溜打量他,天氣雖然陰沉,光線雖然暗淡,但是比兩天前的深更半夜是亮多了,明晃晃地盯著人家的面容、唇角、身形……掃了一大圈兒。
說不出什麼滋味,就覺著小心肝東一竄西一跳,暈暈乎乎升到了半天雲裡,飄飄欲仙,心頭一突,又想起那晚他那無賴流氓樣,龍慕摸了摸下巴,總感覺有摺扇挑著,一眼看見自己手上正握著把摺扇,一甩手扔了,心頭當機立斷:流氓相撞,勇往直上!
再說,他那武功高強的小廝都走了,橫看豎看也就一書生,他能翻起什麼大浪?
於是——
龍慕立馬勇往直上了,溫溫還了一禮,笑問:「不敢動問,兄台高姓大名,仙鄉何處?」
「蔣。」
啊?就這一個字就完了?龍慕眼巴巴等了半天,蔣初已經轉話題了,「春雨遊運河,一大美事,體仁兄要找船?」
「啊?……啊……」龍慕挑目遙望已經漸行漸遠的畫舫,差點忘了,那兒還有倆令人心馳神往的俊朗人物呢,並且,此二人避人耳目於此私會,必定大有不可告人……呃……這個攸關國計民生的要務!
「體仁兄,在下倒是有條小船……」
「哦?」
「你看,」蔣初彎下腰傾過身去,摺扇撥開葦杆遙指河面,「小漁船,船身狹窄,艙內腥味滔天。」
「是嗎?」龍慕先說了句廢話,眼角餘光偷偷瞟著他的嘴唇,好傢伙,這距離近得,恨不得親到臉上來!龍慕悄悄往旁邊挪了挪,剛歪了下身子,一想不對啊,許他耍流氓,還不帶我以牙還牙的?於是,龍慕腦袋一轉,猝不及防,臉頰直截了當貼蔣初嘴唇上去了,心中一陣大樂。
蔣公子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停頓片刻,直起身體,接著說:「體仁兄要遊河嗎?雨墨與貴僕都在船上。」
龍慕一愣,吧嗒吧嗒直眨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定睛細瞧,果然有兩個人影,問:「蔣兄不上船?」
「春寒料峭,水面上風太大。」
如若不上船,畫舫肯定是追不上了。龍慕舉目眺望隱沒在蘆葦叢中的畫舫,回想舫中倆人的音容笑貌,再轉臉把蔣初從頭到腳溜了一圈,經歷一番挑三揀四的比較之後,腳一跺心一橫,色向膽邊生,行了一禮,「人生得以再見,必定緣分不淺。今日上巳節,你我二人雨中漫步豈不快哉?」
兩人共撐一把油紙傘出了葦叢,順堤岸朝畫舫消失的方向走去。
蔣初問:「體仁兄認識船上的人?」
「啊,還行吧,見過幾面。」龍慕答,突然想到他也躲在蘆葦叢中偷窺,難道……龍慕心中一陣悶笑,靠過去不懷好意地問:「蔣兄認識孔瑜還是駱封?」
「我認識孔瑜的弟弟孔琪。」
「哦?孔瑜還有弟弟?跟他一樣英勇剛毅?」
「在賭桌上格外英勇。」
「賭桌?」龍慕樂呵呵地瞧著他的側臉,俗話說得好啊,什麼樣的狐朋交什麼樣的狗友,看不出來啊,這傢伙還是個賭徒!湊過去促狹地問:「蔣兄通常在哪家寶局發財?」
「兩天前,深夜裡,玲瓏巷,我剛輸了五百多兩。」
「哦?」龍慕仰天大笑,跟一群腳夫壯漢擠在一起擄胳膊擲骰子,你說,他能貴到哪兒去?
「鄙人輸錢體仁兄很欣喜?」
「你說哪裡話?當真是遺憾之至啊!」嘴裡說著遺憾,臉上的神情卻喜氣洋洋,見蔣初要說話,趕緊搶先,「兄台難道輸給孔琪了?就我所知,今天畫舫上就孔瑜和駱封,沒看見其他人。」
蔣初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孔總兵劍眉星目身形偉岸,駱大人眉目如畫氣韻雅致,都是不可多得的俊朗人物。」
「哦?蔣兄也如此認為?同道中人啊!哈哈……」龍慕湊過去聳著眉毛戲謔:「你難道跟我一樣蹲在葦叢裡……」
沒讓他說完,蔣公子順著他的話頭往下續:「挖薺菜煮雞蛋,上巳節風俗。」
「啊?」龍慕一哽,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斜著眼睛嗤笑一聲,挖薺菜?你糊弄誰呢!你一身儒服左手雨傘右手摺扇,你挖薺菜?你認識薺菜嗎你就挖薺菜!
龍慕懶得說話了。
一柄油紙傘,隔絕了天與地,傘頂之上是連綿繁密的細雨,傘沿之下是兩個大家公子,在茫茫無際的田野之畔,在漫漫延伸的葦林之濱,閒散著漫步。
都沒持續一炷香的功夫,葦叢大動,傳來「嘩啦嘩啦」的涉水聲。
蔣初與龍慕對視一眼,蔣公子拉住龍慕的腰帶,疾步躲進蘆葦深處,透過葉片縫隙悄悄窺探。
龍慕眯眼瞧瞧腰上的手腕,很好!簡直好極了!這就摟上了!!!心裡這個哀婉憂傷啊,轉頭瞪視蔣公子的側臉,眼神熱辣辣的,盯了半天,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龍慕不幹了,「喂……」
蔣初一把捂住他的嘴,貼上耳垂輕聲說:「你看,孔瑜和駱封。」
哦?龍慕找了條大點的縫隙向外看去,駱孔二人走上堤岸,共撐一把傘,駱封雙手捧著一張巨大的紙,紙上花花綠綠的,雨傘一個勁地往駱封身上傾斜,以至於孔瑜半個身子都沐浴在淒風苦雨之中。
龍慕撇了撇嘴,踮起腳尖趴到蔣初耳邊說:「這孔瑜倒是對駱封愛護有加啊!」
「確切地說,他是對那張紙愛護有加。」氣息就在龍慕耳邊回蕩。
「哦?此話怎講?」龍慕說句話費了大勁了,又是墊腳尖又是攀肩膀。
蔣初就輕鬆多了,微微俯下身貼上耳廓即可,「那張紙是地圖。」
「什麼地圖?」
用不著蔣初回答了,只聽不遠處駱封冷冰冰地說:「此地雖然堤岸不高利於往來,但周圍太空曠,無遮無攔不易隱藏,弊大於利,總兵大人意下如何?」
過了好一會兒,始終沒聽見孔瑜說話,駱封側過臉來。
孔瑜目視前方眼珠都不帶轉的,不咸不淡冒了一句,「巡鹽使大人所言極是。」
駱封挑起眉梢,「聽口氣,總兵大人委屈得很啊!」
「委屈?巡鹽使大人文武全才,一語中的,這地方確實平坦空曠易攻難守,您看兵務地圖的功力簡直出神入化,雖然地圖拿反了。」
駱封豁然轉身,倆人隔著個傘柄冷冷相峙,冷風一吹,駱封咳了一聲,大步走向葦叢,「查看下一段河道。」
孔瑜的身形像石頭一樣紋絲不動,駱封不冷不熱地刺了一句,「總兵大人,大運河揚州段兵務精准地形圖整個兵部只此一份,你看,沾上雨點了。」
孔瑜斜著眼睛瞟了他一下,不得已,緊跑兩步,撐傘罩住地圖,肩並肩走進葦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