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回到家,兩人渾身濕透,龍慕拉著蔣三公子進浴室,脫衣服洗澡。
龍慕一時心神激蕩,「吧唧」一口親在蔣啟鴻嘴唇上,禦史大人抬眼看看窗外——漆黑一片,微雨打在窗紙上,唰唰作響。垂下眼瞼可有可無地說:「天黑了,看不清了。」
龍慕撇嘴,隨手撥亮蠟燭,壓過來吻上鎖骨。
蔣啟鴻靠著盆沿眉頭緊蹙,語調無奈至極:「時過午夜,明早還要上衙,體仁,你要促使我怠忽職守嗎?」
體仁大翻白眼,「真不容易,你居然還知道你在怠忽職守?」站起身到處找幹手巾。
蔣啟鴻明朗大笑,拉著他的手腕拽過來,重重吻上嘴唇。
一炷香後,得!別說洗澡,連頭髮都洗了。再過半個時辰,好嘛,連地磚都洗乾淨了。
第二天,龍慕要回衙辦公,臨走前問:「你什麼時候找孔瑜幫我送犯人?」
禦史大人夾了根蕨菜放進嘴裡,「這取決於你付我多少酬勞。」
龍慕橫眉豎眼,一巴掌抽在他脖子上,雙手一背,胸脯一拔,神清氣爽地轉身走人。
禦史大人失笑搖頭,抓過來勾著他脖子偷了個吻,溫聲說:「把那些栽贓陷害的卷宗全部銷毀,清點犯人,等著孔瑜過去。順便……牢飯全停了吧。」
龍慕的眉毛挑到半天雲裡,「連陳浩東的飯一起停了?」
微笑,「今上聖訓:‘以儉治天下’。」
「你拉倒吧!」龍慕憤恨:「盡幹些傷天害理的不法勾當!」
「夫唱婦……呃……」見龍慕眉毛倒豎抄筷子高擎過頂,禦史大人急忙改口,「我個人認為,我為人平和中庸,偶爾以暴制暴,實為替天行道。」
龍慕猛一跌足,嘲諷:「你知道你臉上寫著什麼字嗎?」
沒等他搭腔直接下結論:「包青天再世!」實在是懶得搭理他了,轉身走人。禦史大人低低一笑,吩咐小廝送他回衙門。
微雨漸歇,清風拂面,森森紫藤叢中飛舞著歡呼雀躍的小黃鸝。
蔣啟鴻從書房裡出來,站在回廊上伸了個懶腰,走進後院,雨墨捧著一疊紙張亦步亦趨跟上。
摺扇推開一道木門,床上的喬晨「嘩啦」翻身下床,趴地上咣咣直磕響頭,「大人,不是小人不願坦白,委實……委實有下情稟報。」
蔣啟鴻走到圈椅旁坐下,「公子請起,願聞其詳。」
「大人,實不相瞞,官鹽私賣並非一朝一夕形成的,盤根錯節牽連眾多,巡鹽使駱大人充其量也只是個鞍前馬後的小卒子,真要捅出去,小人……小人全家性命不保啊!」
禦史大人摺扇輕敲膝蓋,但笑不語。
喬晨趴地上「吧嗒吧嗒」滴冷汗。
就在等得心灰意冷之際,卻聽頭頂上慢悠悠地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雨墨,請喬公子過目。」
雨墨這倒楣孩子笑眯眯地蹲到喬晨跟前,一張紙忽忽悠悠飄落到地地上。
喬晨茫茫然地低頭。
雨墨忽閃著倆無辜的大眼睛樂呵呵地念:「新任禦史蔣初蔣啟鴻,不顧體統,藐視朝廷律法,于玲瓏巷寶局中私自放貸,致使多人家破人亡……」
話一出口,喬晨「啊」一聲驚叫,雨墨和藹可親地拍拍他的後背, 「喬公子,你看,紙上是你的筆跡,對照著你的恩科試卷一筆一筆臨摹下來的,短短幾行字,寫了我小半個時辰,可累死我了。您給品評品評,像不像?要是不像,現在改還來得及。」
喬晨跪行幾步,嘴唇直抖,「大人……大人饒命……」心頭一慌,渾身哆哆嗦嗦,連求饒都不會了。
禦史大人持摺扇一挑他的下巴,溫潤的田黃凍石扇墜左右搖晃,「喬公子,眾所周知,我是本次恩科的主審官,房師之首……雨墨……」
雨墨抿著嘴角笑嘻嘻地接上:「喬公子,要是把這污蔑恩師的匿名告示貼到府學裡去,您猜有沒有人能認出這是您的筆跡?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居然當真敲著下巴煞有介事地冥思苦想起來了,不一會兒,一拍巴掌表現得恍然大悟,「大明律規定無故惡意中傷恩師清譽的人該淩遲處死,抄沒家產,全家發配煙瘴之地!」
話音未落,喬晨一陣不受控制地哆嗦,仰面栽倒,雨墨一把抓住他的頭髮,湊過去憂心忡忡地說:「別暈啊別暈啊!喬公子!喬公子!這樣好了,我先送您回家吧,有傷在身還得靜心休養才能慢慢痊癒。」
喬晨臉色煞白,呼哧呼哧直喘氣,直勾勾盯著禦史大人。
禦史大人溫和一笑。
當天晚上,雨墨豪氣沖天,一臉傲視群雄的表情坐在馬車上,浩浩蕩蕩押了四車帳本回來,十幾個人一趟一趟往下搬運,往天井裡一扔,看著看著,堆成山了。
禦史大人彎腰撿起一本,隨手翻了翻,雨墨左右瞟瞟,湊過來低聲說:「十五年來經漕幫之手運送的私鹽帳本全在這裡。」
禦史大人「嗯」了一聲,又將帳本扔進書堆裡,「儘快送往京城。」
雨墨領命退下。
第二天中午,豔陽高照,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梔子花香。
禦史大人乘轎來到文昌閣,進了家茶館,臨窗而坐,與劉氏酒家遙遙相望。
漸漸地,夕日欲頹霞光萬丈,府學散學了,儒生三三兩兩相互寒暄著款款離去。
一乘素轎遠遠移過來,禦史大人微微一笑,起身下樓,斜倚轎轅輕搖摺扇,舉目欣賞文昌閣飛簷翹角上懸掛的赤色銅鈴,微風吹過,叮叮咚咚,清脆悅耳。
素轎在劉氏酒家門前緩緩停了下來,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彎腰下轎,一錯眼,倦怠的神色稍稍舒展開來,拱手行禮,朗聲說道:「啟鴻……」
蔣啟鴻抬起眼瞼,失笑,還禮,「孔兄,為何如此巧合?」
兩人對面而坐,禦史大人皺眉,「幾日不見,孔兄為何清減了?衙門事務繁忙?」
孔瑜垂著頭扯唇笑了笑,「不瞞你說,實是家門不幸,鄙宅人丁凋零,孔琪……孔琪……唉……」
禦史大人拍拍他的手,溫聲安慰:「令弟少年心性,你常年領兵征戰,對他疏於管教,如今時局安穩,多多鞭策,他會改過自新的,除卻賭博之外他並沒有其他的卑劣嗜好。」
孔瑜唉聲歎氣,「唉……就為了這個賭博……我不知打了他多少次……這次……這次……」說著說著,咽喉哽住,撐著額頭長籲短歎。
禦史大人斟了杯酒遞過去,笑說:「孔兄何苦庸人自擾?令弟如今在揚州,即便他把祖宅輸了又如何?只要知府大人沒在典契上批復蓋章,事情就還有迴旋的餘地……嗯?孔兄……怎麼了?」
孔瑜一把抓住蔣初的手,額頭抵著桌面,緩了很久才說:「關鍵……關鍵要看……要看輸給誰了……」
禦史大人驚愕,「當真輸了?」深深蹙額,失神片刻溫笑著搖頭,「輸給誰都無關緊要,知府大人是揚州最高的長官,有生殺予奪之權。」
孔瑜抬起頭來,神色索然,「恐怕……知府大人也無能為力……」
「就愚弟所知,揚州並沒有撼動一方的豪門大戶,無非幾個四品官員能與知府大人一較高下,他怎會無能為力?」禦史大人端酒杯放進他手裡,「若希望他能助你一臂之力……孔兄,你與知府大人交情如何?」
「點頭之交。」
「嗯……」禦史大人閉目冥想片刻,睜開眼說道:「孔兄,國壽當前大赦天下。前些時日,各地匪徒齊聚揚州,知府大人全城搜捕,如不出所料,監牢之中恐怕早就人滿為患了,不如……」
「不如什麼?」孔瑜問。
禦史大人夾了塊魚放進他碗裡,慢悠悠地說:「不如兄台向知府大人主動請纓幫他將罪犯送往外地,解知府大人燃眉之急,兄台也可出外疏散胸懷,豈不一舉兩得?」
孔瑜神色一頓,轉目遙望窗外蔚藍遼遠的天空,哀歎一聲,「死馬當活馬醫吧。」端起酒杯,「啟鴻,為兄敬你一杯。」
禦史大人微微頷首,起身還禮。
同桌對酌,相談甚歡,孔瑜多日來浸染心頭的深重憂愁略略消散,糾結一處的眉頭也慢慢舒展開來,掌燈時分,孔瑜拍著禦史大人的肩頭笑說:「真不知道你家的三個兄弟為什麼打小就怕你。」
禦史大人倚桌哀婉歎息:「唉……我也很想知道。」
孔瑜拿他尋開心,「如你這般善解人意,為何還沒得到龍王爺的賞識?」
「這個……我更想知道。」
繁星點點,皓月當空,兩人下樓,孔瑜一揖到地,「啟鴻,就此別過。」
禦史大人還禮。
分道揚鑣之後,孔瑜直奔知府衙門,龍慕忙活了一天,累得七葷八素,剛躺床上正打算睡覺,一聽孔總兵來了,翻身爬起來,自言自語:「這麼快?」
於是乎,孔瑜完全不顧駱封激烈的反對毅然決然押送犯人遠赴外地,駱封臉色冷冽,一邊指揮人手幫孔瑜收拾行李一邊冷笑,「知府大人很是知人善任啊!」
孔瑜歪在軟榻上閉目養神,悠悠啟口:「我主動請纓的。」
駱封皺眉,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走過來與他躺在一起,「還在生氣?不生氣了好不好?」
孔瑜嘩啦翻身下榻,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一迭連聲地喊:「管家!管家!知府大人的手諭還沒下來?」
門裡的駱封目送他的背影穿過回廊消失不見,躺回軟榻,低低笑出聲來,「我都不彆扭,他在彆扭什麼?我是不是操之過急了?」
隔了一天,孔瑜帶領船隊浩浩蕩蕩離開揚州城,長江裡連頭結尾旌旗招展——全是漕運軍船。
他一走,府衙牢房徹底空了,原本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現如今陰森寥落門可羅雀。
禦史大人來到牢房,坐在牢頭的板凳上,摺扇輕敲膝蓋。
悠悠飯菜香在空氣中慢慢飄蕩,監牢盡頭,幽暗的角落裡,一個身影蜷縮著,不一會兒,肩頭聳了一下,又過了片刻,腦袋動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轉過身來。一眼看過去,好嘛,這陳浩東真是慘了去了,面頰深陷臉色蠟黃,衣服穿在他身上就跟掛在竹竿上一樣,晃晃悠悠空空蕩蕩。
禦史大人起身行禮,「陳兄,別來無恙。」
陳浩東有生之年哪受過這罪啊?兩天顆米未進,連駱封都蹤跡皆無了,估計大勢已去了,陳浩東心灰意冷,這會兒想哭都哭不出來,幹嚎沒眼淚,「蔣兄……蔣兄,帳本在我前妻府上……」
「前妻?」
「上任知府……糾察官鹽私賣……的弊案……」陳浩東說一句話咳兩聲,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小人怕查到……自己頭上,思來想去,迫不得已……只得休妻,掩藏……掩藏帳本。上任知府……死後,還沒來得……及複合……」
禦史大人忍俊不禁,「不可多得的棟樑之才。」
「蔣兄……蔣兄……救命啊……」
禦史大人吩咐雨墨,「問清地址派人去取帳本,請大夫幫他調理身體,稍有好轉即刻送往京城。」
雨墨領命匆匆跑了出去。
禦史大人拍拍陳浩東的臉,安慰道:「不必擔憂,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所以——
當駱封終於空出閒暇來到知府衙門興師問罪之時,我們的龍大知府一攤手掌,表現得無辜至極,「陳浩東?監牢裡還有犯人嗎?全讓孔總兵送走了吧,現在追估計還能來得及,要不……巡鹽使大人您追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