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駱封拂袖而起,臨出門前回過頭來冷冷瞥了他一眼,大堂上氣溫驟降。
龍慕喪氣,「他幹壞事憑什麼我被釘在杠頭上?我招誰惹誰了?」
身後師爺冷不丁冒了一句,「招惹到招惹不起的人了唄。」
龍慕一眼甩過來,師爺趕忙躬身賠笑,「老爺,之前的三百多兩金子基本上全糊佛身上了,您要不要上山視察視察?」
驅車上山,在崎嶇小道上鬥折蛇行,龍慕一眼就看見了路邊上依水而建的茅草亭,一個滿臉溝壑縱橫的老頭笑出一嘴大板牙,龍慕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上了山,往軒轅廟門口一站,軒轅像上半截黃燦燦,下半截灰撲撲,泥胚子都露出來了,可憐啊,跟二皮臉似的,龍慕一把揪過工坊司小吏,「拿金漆刷刷。」
小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咽了口唾沫結巴:「後腦勺上……已經是刷……刷的金漆了。」
龍慕灰心喪氣,出得門來,站在山巔上居高臨下迎風眺望——草叢裡、大樹下、山崖後……星羅密佈全是破爛不堪的妖精土龕。
龍慕摺扇一揮,「全給我夷為平地!」
工坊司眾小吏默然相視,陡然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音之大差點把龍慕震個大跟頭。
下山途中,看見蔣初的老丈人正杵在雜亂無章的廢墟之中,小廟徹底塌了,這龍王爺很是和藹可親,饒是缺著胳膊斷著腿,人家依舊悲天憫人,自己都沒地方棲身了,居然還想著為天下蒼生提供庇護之所——鳥在頭頂上作窩,蛇在腳底下打洞,周身上下纏繞著密不透風的蜘蛛網。龍慕一陣悶笑,對師爺說:「鏟了,全鏟了,禦史大人要是問起來,就說我老人家給他省孝敬銀子了。」
老頭莫名其妙,心說:禦史大人還管這破事兒?他吃飽了撐的!
沒回衙門,一路趕往瘦西湖,在蔣初的書房、臥室、茶寮裡繞了一大圈,空空蕩蕩一無所獲,龍慕順著回廊往後院走去,小廝從身後竄出來,點頭哈腰陪著笑,「知府大人,這邊請,嘗嘗我們湖州的白茶。」
龍慕勾著脖子朝後院瞧了兩眼——樹影搖曳蟬聲持鳴,毫無特殊之處,龍慕轉身隨小廝下臺階出院門,「走吧,聽說白茶遠近馳名……」
話音未落,後院傳來一聲似有似無的痛呼,龍慕面皮一抖,一把揪住小廝的衣襟,厲聲質問:「說!蔣初是不是在後院?」
小廝剛哈下腰還沒來得急睜眼說瞎話,後院又是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龍慕嘴角一陣狂烈地抽搐,一頭沖了進去。
小廝哎哎直叫,「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後面是堆放雜物的倉房……呃……」
龍慕與蔣啟鴻撞了個滿懷。
龍慕夠著脖子朝屋裡張望,「你在後面藏著什麼人?」
禦史大人攔腰抱起龍慕往外走,「你猜。」
龍慕拳打腳踢,「你放手!放手!」
「既然你不肯去湖州……走吧,請你品嘗湖州白茶。」
「你放手!到底藏著什麼人?」一口咬在蔣啟鴻脖子上,禦史大人疼得眉頭緊蹙,抱緊龍慕穿回廊下臺階,來到紫藤架下,放在躺椅上,笑說:「如果我說我在幫你找金子,你信不信?」
「信!幹嘛不信!找金子把人折騰得又是喊又是叫,我能不信?」往躺椅裡一靠,從蔣初袖子裡抽出摺扇,展開拼了命地扇。
蔣啟鴻在旁邊坐下,斟了兩杯茶,遞給龍慕,「白茶。」
龍慕頭一歪,斜視房檐下兩隻雛燕不厭其煩地練習飛翔。
禦史大人笑了笑,側身靠進躺椅裡,凝視龍慕長長的睫毛。
漸漸地……漸漸地……龍慕的怒氣越聚越濃,轉過頭來,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神色陰鬱至極,齜牙一笑,「滋味不錯!」
「這是去年的陳茶,湖州有今年的……呃……」摺扇「啪」一聲合上,跟劊子手扛的大刀似的直接架在蔣啟鴻脖子上,「禦史大人,茶聖陸羽在你們湖州住了三十多年,湖州要是出不了好茶,對得起茶聖嗎?」
禦史大人眨了眨眼。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這樣好了,把你後院裡的小相公全請出來一起品茶怎麼樣?」
禦史大人一愣,哈哈大笑,「體仁,你兄弟很多嗎?」
「多呀!多得很!具體幾個,就得看你們蔣家能養得起幾個了,順便問一句,我在你後宅裡排行老幾?」
禦史大人鎖額蹙眉,遙望天際,表現得神遊天外,神情之痛苦簡直天地為之動容。
龍慕怒氣「噌」一聲就點著了,咬著牙冷笑,「很好!數不過來是吧!好極了!」跳起來橫衝直撞,直奔後院,「我幫你數!」
旁邊的小廝面面相覷,一臉渴求地望向禦史大人。
正當此時,後院突然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這聲音撕心裂肺直插霄漢,回聲在空氣中久久飄蕩。
龍慕傻眼了,「咕咚」咽了口唾沫,直愣愣轉過頭來,與蔣啟鴻遙遙對望。
禦史大人起身走過來,拉著龍慕進書房,邊走邊說:「我想,後院的人可能不太需要茶,藥或許更加合適。」
龍慕傻了吧唧地跟著走,「你……在私設公堂刑訊逼供?」
「我在尋醫問藥救死扶傷。」
龍慕嗤之以鼻,「鬼信!給誰治病?生了什麼病?救得活嗎?真不是被你打的?什麼人啊被你打得鬼哭狼嚎……」
進了門,龍慕還在喋喋不休,蔣啟鴻摟著他的腰壓在門板上,綿綿親吻嘴唇。
龍慕一愣,緩緩閉上雙眼。
迷醉著,迷醉著,禦史大人啄了下鼻尖,「體仁,今晚一起吃飯好不好?」
龍慕緊緊抱住他的後背,「午飯還沒著落,就想著晚飯了?」
低低地微笑,「體仁……體仁……」舌尖侵入口中,唇舌追逐,輾轉多時,深深探吻。
龍慕氣喘吁吁,身體癱軟心神激蕩。
額頭相觸,禦史大人溫溫一笑,抱起龍慕放到軟榻上。端起蜜釀葡萄,挖了一小勺放在龍慕唇邊,龍慕還在渾渾噩噩,禦史大人失笑,低下頭吻上嘴唇,舌尖撬開齒關,小勺將葡萄送進他嘴裡。
沁人心脾的甘甜滋味在口中融化,龍慕終於心神聚攏了,扶著枕頭坐起來,問:「什麼東西這麼好吃?」
「不知道,桃子吧,好像是葡萄味的桃子。」
「是嗎?」龍慕端過小碗,一勺一勺挖進嘴裡,這味道——真是絕了,酸甜適口清涼舒暢,像西瓜,像桃子,更像葡萄。
三兩口吃完了,碗一伸,「還有嗎?」
「喜歡吃甜食?」
「馬馬虎虎吧。呃……到底還有沒有?」
蔣啟鴻走至隔間,端著託盤出來,盤子下面鎮著冰渣,滴滴答答直淌水,一陣清神醒腦的水果香迎面撲來。
盤裡十幾種吃食,也不知怎麼倒騰的,色澤鮮豔香氣撲鼻,依稀能辨出櫻桃味兒,加了調味料攪合在一起,龍慕愣是一種都不認識。
一勺下去,半盤子沒了。
禦史大人趕緊攔著,「吃多了牙齒受不了。」
龍慕嚼得腮幫子呼哧呼哧直漏風,「知道了知道了。」
三下五除二,碗空了,肚子飽了,牙齒跟著就倒了,往軟榻上一躺,捂著腮幫子齜牙咧嘴。
禦史大人好笑又好氣,「你說得對,你的午飯確實沒著落了。」
龍慕沒理他,閉目養神,舒服著舒服著,通體涼爽,眼皮直打架,沒一會兒,睡著了。
時光荏苒,豔陽高照,龍慕感覺微風拂體周身舒泰,悄悄掀開一條眼縫。禦史大人正坐于軟榻之側,右手輕搖摺扇,徐徐清風從自己身體上掠過。左手拿著本書,眼瞼低垂,聚精會神地讀書,每到翻頁時,迫不得已總要將書放到膝蓋上再翻動紙張。
一個佯裝午睡,一個專心讀書。空氣中,夏日繽紛的水果香在橫樑上氤氳繚繞。
並未持續多久,禦史大人持摺扇拍拍他的臉,「牙齒好些了嗎?」
龍慕呵呵笑了兩聲,撐著榻沿坐起來,「什麼時辰了?」
「午時已過,要不要吃點東西?」
說起吃東西,龍慕就覺著牙齒鑽心摳肺地酸,一邊穿鞋一邊說:「下午衙門還有事。」
「有什麼事?」禦史大人彎下腰,輕聲問:「現在除了金裝佛身尚未停當,你還有什麼可忙的?」
一聽這話,龍慕想起來了,鞋也不穿了,勾著禦史大人的脖子笑嘻嘻地問,「你說好的幫我找的金子呢?」
蔣啟鴻把手裡的書遞過去,「在這裡。」
龍慕大翻白眼,鄙夷:「書中自有黃金屋?」
蔣啟鴻但笑不語,將書又朝前遞了遞。
龍慕疑惑:「難道是唐宋古籍?」接過書翻了兩頁,陡然雙眼圓睜,「帳本?鹽務帳本?」
蔣啟鴻將帳本翻到封面,指著記帳人說:「看,陳浩東的帳本。」
「呃……」龍慕頓時感覺自己的腦袋正在脹大,硬著頭皮往後翻了翻,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記錄著日期、貨量、利錢……眼神恨不得粘到帳本上,「這……這……你這是打算訛金子還是訛命?陳浩東的小命值一千兩金子嗎?」
「駱封的命值一千……」
話音未落,龍慕的聲音驟然拔高,「駱封?」又把帳本顛過來倒過去翻了又翻,「這東西跟駱封有什麼關係?」
禦史大人微笑,「駱封是巡鹽使,陳浩東是鹽商會長。」
「你說得對,陳浩東鞍前馬後忙來忙去,稅收全部都要經過駱封的手……」還沒說完,龍慕猛抬頭,盯著蔣啟鴻,「是不是……是不是牽涉到官鹽?難道……陳浩東賣私鹽?駱封罔顧律法蓄意包庇他?」
禦史大人傾過身來,貼著他的下顎輕聲說:「是……」
「是什麼?快說!能被你急出人命來。」
「是……駱封官鹽私賣。」
龍慕激靈靈猛打寒戰,水果混著冰渣在胃裡一陣一陣地翻攪,攪得通體陰森森涼颼颼。
禦史大人拍拍他的脖子,「拿著帳本去跟駱封換金子,他會同意的。」
龍慕茫茫然轉過頭來,「你到揚州來……就是為了查官鹽私賣的弊案?」
「誰說的?是為了幫你完成國壽詔書上的各項恩令。」
龍慕斜著眼睛狠狠睨了他一下,「是啊!你說出來的話全是世間至理,你來揚州還為了畫扇面消耗田黃石!」穿上鞋開門出去。
禦史大人高聲說:「體仁,晚上一起吃飯。早去早回,不准在外逗留。」
龍慕擺擺手,「知道了知道了。」
龍慕一路趕往巡鹽使大人府上,駱封剛睡完午覺,躺在樹蔭下養神,旁邊倆丫鬟,一個打扇,一個捶腿。
龍慕往旁邊一坐,連杯茶都沒有,嘴角抽了一下,乾咳了一聲,笑說:「巡鹽使大人,可否借鄙人一千兩金子?」
駱封眼皮都沒掀,冷冰冰地說:「送客。」
龍慕呵呵一笑,「別呀別呀!借錢多有失體統啊,要不這樣吧……」龍慕故意停下來賣關子,伸手端茶杯,打算抿一口,摸了半天愣是沒摸著,這會兒才想起人家壓根就沒上茶,悻悻笑了兩聲。
駱封就跟沒聽見一樣。
龍慕面子上掛不住,湊過去神秘兮兮地低聲說:「巡鹽使大人,您送我一千兩金子怎麼樣?」
駱封睫毛一顫,睜開細長的丹鳳眼。
龍慕從袖子裡掏出帳本遞過去,微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駱封接過去翻開,掃了兩眼,慢慢坐起來,平靜無波地吩咐小廝,「把府裡所有的金子全搬出來交給知府大人。」
小廝弓著身退下。
駱封掀眼皮看了龍慕一眼,又垂下來,「剩餘的帳本用什麼交換?還請知府大人示下。」
龍慕樂呵呵地看著小廝捧出十幾個木匣子,心花怒放,擺擺手說:「我只有這一本。」
駱封微不可聞地冷笑。
龍慕跟幾百年沒見過錢的財迷似的,眼冒金光,嘴角恨不得咧到後腦勺上,指揮師爺一兩一兩地過稱。
一盞茶之後,龍慕撐著桌子站起來,逼視駱封,「只有三百六十二兩?」
駱封不答反問:「其餘帳本用什麼交換?」
龍慕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金錠跳了三跳,「我只有這一本!」
唉……這話說出來……別說駱封不信,就連龍慕自己都快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