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喬晨剛脫離狼窩立馬就掉進虎穴了,此虎穴的主人居然還真是屬虎的,雖然他總喜歡面帶微笑。
唉……忍不住替他哀傷啊,人倒起黴來喝涼水都塞牙!
周身縱橫交錯慘不忍睹的傷口只養了一天工夫,第二天入暮時分,喬晨醒了,燭光明滅中,見床邊圈椅上坐著個人,喬晨一驚。
禦史大人溫潤一笑,「你醒了?」
喬晨掙扎著要起來,雨墨扶了他一把,喬晨誠惶誠恐地行禮,「禦史大人,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救命之恩?喬公子怎麼會有性命之虞的?」
喬晨一哽,張開嘴,又閉上,猶豫來猶豫去,最後還是低下了頭。
沙漏簌簌滴落,周圍寂靜無聲。
雨墨「啪」一聲把一疊紙拍在桌上,喬晨嚇了一跳,定睛細瞧,頓時魂飛魄散,一字排開七八張欠條,最少的五百多兩,最多的四千多兩,每日五厘利錢,這利滾利幾個月滾下來……喬晨眼白一翻,眼瞅著要暈倒。雨墨一巴掌抽在他臉上,眨著倆無辜的大眼睛笑嘻嘻地說:「喬公子,我家公子日前過於拮据,還望公子不吝賜還。」
喬晨顫巍巍地跪在床上,砰砰磕響頭,「大人……大人……」
蔣啟鴻失笑,傾過身來,溫聲安慰他:「喬公子不必驚慌,你我皆為孔子門生,況且前次公子幫我搬運糧食,解我燃眉之急,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喬晨聽得直咽唾沫,眼巴巴地等著,等得口乾舌燥心神激蕩。
蔣啟鴻撿起欠條放到蠟燭火焰上,「撲哧」一聲,黑煙繚繞紙張翻卷,燒著了。
喬晨驚得「啊」一聲大叫,牽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蔣啟鴻一攤手掌,笑說:「……現在,是我的大恩大德公子無以為報了。」
喬晨瞪著青磚地面上四處飛揚的灰燼,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在下胸無大志,酷愛……」蔣啟鴻端起茶壺,斟滿茶杯,遞給喬晨。
喬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等得身上傷口都鑽心鑽肺地疼了,愣是沒聽見他到底「酷愛」什麼。
蔣啟鴻端杯慢悠悠地吹皺茶水,抿一口,見喬晨還在猴急猴急地等著,失笑,「在下酷愛釣魚,聽說公子常年奔波于大運河之上,可否請公子指點迷津……」
喬晨慌忙砰砰磕響頭,「不敢不敢!」
禦史大人伸手扶起他,淡笑著說:「公子不必多禮。在下在揚州舉目無親,卻與公子情投意合一見如故,還請公子不吝賜教,在大運河新修的碼頭邊能否釣到魚?」
一陣頭暈目眩,喬晨嚇得魂飛天外,腰一軟癱倒在床上,「禦史大人……大人饒命啊……饒命啊……」聲音一抖,泣不成聲。
「不必緊張,不必緊張,說笑的。」禦史大人掏出手絹遞給他,「公子為人豪爽從不拘泥小節,貴幫幫眾紀律嚴明時常接濟揚州貧民,公子的俠義之風在下極為欣賞。」
喬晨接過手絹乾咽唾沫,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屏聲凝息,恨不得連呼吸都停了。
「那麼……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蔣啟鴻執摺扇拍拍他的手,安撫一笑,「公子深更半夜幫巡鹽使大人將私賣的官鹽搬運到船上時,可否容在下在旁端茶遞水見識此等百年難見的浩瀚場面?」
「嘎」,喬晨眼白一翻仰面栽倒,頓時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雨墨目瞪口呆直咋舌,「這……就暈了?就這經不起大風大浪的小模樣,他是打哪兒借來的雄心豹子膽攪合到官鹽私賣的滔天弊案當中去的?」
禦史大人哀婉歎息,「請大夫幫他調理調理。」起身出門,「知府大人簽署探視文諜了嗎?」
雨墨急忙跑出去,不一會兒拿著文諜又跑回來遞給蔣初,「公子,孔琪在前廳候著。」
「嗯。」蔣啟鴻展開文諜,掃了兩眼,踱進前廳,孔琪正戰戰兢兢地跪在桌子邊。蔣初彎腰將他扶起來,「公子請坐。」
孔琪雙膝一軟,「砰」跪倒,眼淚嘩嘩地淌啊,「公子,小的……小的再呆下去……小命就要交代了……公子,瞧在同鄉的份上,您放小的一條生路吧,讓小的回湖州吧。」
蔣啟鴻皺眉,「怎麼回事?」
孔琪悲痛欲絕,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抓,「知道怎麼回事倒好了,一大早就被家兄拎起來甩到牆上,要不是巡鹽使大人攔著,這會兒都屍骨無存了!我還是趁著家兄出門喝酒的空檔才溜出來的。」
「巡鹽使大人?」
「啊?……啊……」孔琪眨眨眼睛,皺著眉頭嘟嘟囔囔:「我……我怎麼感覺……巡鹽使大人是從我大哥臥房裡出來的?
「是嗎?」禦史大人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是啊,而且臉色潮紅弱不禁風。」
禦史大人問:「令兄沒說為什麼打你?」
「呃……沒說。」孔琪唉聲歎氣,「公子,我大哥打我從來就沒說過理由,我估摸著我骨頭比他的命還硬,要不然早灰飛煙滅了。」
蔣啟鴻扶他起來,「好,即日啟程。」
哦?孔琪趕緊千恩萬謝,從雨墨那裡得了幾千兩銀票,往陽光下一站,「啵」一聲親在銀票上,仰天大笑,「終於……終於逃出生天了,哈哈……」回頭瞟瞟蔣家糧行,心頭指天發誓:蔣老四,你等著,你三哥從我手上搶我家的資產,我就從你手上贏你們老蔣家的萬貫家財,哈哈……
時隔兩天,禦史大人乘車來到監牢,清越的足音踏在青石板上,兩旁挨挨擠擠全是鐵籠子,籠子裡三三兩兩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全是在押案犯,跟屠宰坊裡待宰的活雞活鴨似的。
牢房深處,一個小單間,一個瘦骨嶙峋半死不活的身影蜷縮在角落裡,聽見聲響,抬頭瞧了一眼,陡然雙眼圓睜一骨碌爬起來,抓著鐵杆跪倒在地,「蔣……兄?」
「請起請起,不必多禮。」蔣啟鴻隔著柵欄伸手扶起他。
雨墨把食盒遞進去,陳浩東千恩萬謝,跟餓死鬼投胎似的,都用不著煩勞筷子,直接就上了手了,一天就一頓飯,再加上身上傷痕交錯,還沒死早就該謝天謝地了。
蔣初看得好笑又好氣,斟了杯茶遞過去,「陳兄,喝杯茶潤潤喉。」
陳浩東塞了滿口,嘴角流著油含糊不清地說:「多謝多謝。」
就在陳浩東吃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之際,禦史大人漫不經心地輕問:「鹽務帳本藏好了嗎?」
「藏好了……」話音未落,「咣當」,瓷盤落地粉碎,陳浩東茫茫然回過頭來,驚恐萬分地盯著蔣啟鴻。
禦史大人從袖子裡取出手絹遞過去,「陳兄,衣服沾染污穢了,擦擦吧。」
厲聲質問:「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禦史大人搖頭失笑,「陳兄,不必慌張,你我二人多日來對桌小酌暢遊揚州城,相見恨晚,前日聽聞兄台家中慘遭變故身陷囹圄,在下莫名神傷,怎奈在下客居揚州舉目無親,意欲營救兄台于水火之中,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兄台可有門路?如若兄台不便行事,在下願為代勞,您看可使得?」
陳浩東臉色紅白陳雜,咬著牙冷聲喝問:「你到底幹什麼的?」
禦史大人一臉遺憾地搖了搖頭,似乎對他刨根問底的行徑極不認同,「雖說上下打點頗為消耗家財,不過陳兄不必憂心掛懷,即便在下薪資稀少仍甘願為兄台略盡綿薄之力。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陳兄可曾想過,世間之人蠅營狗苟早出晚歸甚至搶單打劫殺人放火聚斂錢財所為何來?無非為了四個字……‘現世享受’!」微微一笑,陳浩東眼神空洞,茫茫然不知望著哪裡,禦史大人傾過身去,慢悠悠地輕聲說,「享受的前提是什麼?」
陳浩東神色灰敗,眼珠動了一下,禦史大人一攤手掌,輕聲細語:「……前提是……命還在。」
陳浩東死死揪著破損不堪的衣衫下擺,「刺啦」一聲撕下半片衣襟來。周遭的犯人們看著佳餚,聞著飯香,徹底不幹了,捶牆跺腳搖柵欄,嗷嗷直叫:「我餓呀!」「你不吃拿來給我吃啊!」「手別擦!千萬別擦!那是雞油啊!」
陳浩東眉頭深皺,遲疑了很久,顫著聲音問:「你到底幹什麼的?」
「唯一能為兄台消災解難的人。」禦史大人端起一碟清蒸長江白刀魚遞進柵欄裡,「陳兄,小小心意,還請賞光。」
陳浩東一筷子戳進魚肚子裡,狠狠攪了兩下,放進嘴裡,就在他大開大合嚼得碎渣四處飄落之時,禦史大人輕飄飄慢悠悠地問:「駱封為何還不來救你?」
陳浩東猛一抬頭,脖子「咔吧」一聲脆響。
禦史大人拍拍他的後背幫去順氣,安撫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因為他自身難保了。」
「啊?」陳浩東一頭撞上鐵欄杆,頓時頭破血流。
禦史大人撿起手絹幫他捂住傷口,溫聲說:「駱封官鹽私賣,漕幫乘船押運,孔瑜沿途為其護航,而你……」見手指上沾染了猩紅的鮮血,禦史大人扔掉手絹,挽起袍角為其擦拭額頭創傷。
陳浩東瞠目結舌,咬著牙根眼巴巴地等著,眼角的冷汗順著下顎吧嗒吧嗒滴到青石板上。
禦史大人淡淡地笑了笑,笑容和煦溫潤令人如沐春風,「陳兄不必慌張,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境地,駱封是罪魁,兄台只是從犯,無非為他清點貨物,分發給各地私鹽商販,收取貨款,再上交給他而已。按大明律,他是死罪,兄台只需監.禁十年,再活動打點一番,減刑三五年也並非難事。」
陳浩東垂著腦袋思慮良久,冷笑,「想誆騙我?他要真自身難保了,你還會來向我要帳本?早一刀咔嚓了。」
禦史大人鬆開袍角,展開摺扇,慢條斯理地扇風,「駱封所仰仗的只是其父而已,兄台知道現今南直隸巡撫駱大人在哪裡嗎?」
陳浩東「咕咚」咽了口唾沫。
禦史大人微微一笑,傾身耳語:「在大理寺轄下深山別院裡。那麼……」禦史大人「啪」將摺扇合上,拍拍他的臉,指揮雨墨收拾滿地雜亂無章的杯盞碗盤。一轉眼,見陳浩東還在目光灼灼的等著,禦史大人失笑,「那麼……帳本在哪裡?」
陳浩東梗著脖子與蔣啟鴻對峙了片刻功夫,敗下陣來,一翻身面朝裡又蜷縮進了角落裡。
禦史大人拱手一禮,「在下就此告辭,後會有期。」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長歎一聲,「良禽擇木而棲,困獸尚且猶鬥,道家有雲:修得今生,莫問來世。陳兄,人,不知前生,何謂來世?人,該著眼現今。」
命雨墨將剩餘的飯菜全部分發給眾匪徒,牢中一片轟然叫好聲,紛紛跪地叩謝,禦史大人施施然踱出監牢。
剛出門,耳邊傳來一聲嗤笑,「有你的地方果然要天下大亂。」
禦史大人長身而立,和煦一笑,「體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