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兩人四目相對,暖陽傾瀉而下。
龍慕腦袋「嗡」一聲炸開了,鎮定片刻,垂眼看看下巴上的摺扇,腰杆毫無徵兆地一挺,奪過的蔣初的摺扇,一甩手,「嗖」,掉進河裡了。
蔣初挑眉,目送摺扇隨一江春水浩浩蕩蕩向東流,不禁幽幽感歎:「我發現,我到揚州來是為了畫扇面。」
龍慕撐著膝蓋站起來,冷笑,「很好!你就是蔣初蔣啟鴻!簡直好極了!」
蔣初傾過身體,輕聲問:「哪裡好極了?臉?」
簡直不要臉之極!龍慕一伸手死死捏住他下巴,表面平靜無波,卻咬牙切齒:「說!藏頭露尾事先來到揚州幹什麼?」
「來畫扇面……」龍慕氣急了,高擎摺扇,作勢要抽他,蔣初高舉雙手,急忙改口:「且慢!我坦白。我來……」
龍慕斜著眼睛等著。
「……來消耗田黃凍石。」
龍慕轉身就走,蔣初拉住他悄聲說:「知府大人,今天下午可有閒暇?我們來談談昨晚……」
龍慕猛一甩頭,翻眼珠瞧瞧蔣啟鴻,這張臉長得——真是欠揍!使勁往下壓了壓火,扯出袍袖,板著臉往回走。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個個都在想:知府大人真是心胸寬廣虛懷若谷啊,不服不行啊!這要是我出這麼大洋相,死了算了!
目不斜視跟木偶似的走回隊伍,站在最前列,帶領眾官員鄭重其事地行禮。
蔣初還禮。走上前來,團團作揖,「蔣某耽擱日久,心中羞愧,還望恕罪。」
某官員急忙就坡下驢,仰天打了個哈哈,「蔣大人說哪裡話?舟車勞頓一路辛苦,我等於心不忍。」於是乎,眾人跟著一起打哈哈,紛紛上前噓寒問暖,總算是把剛才那尷尬的場面揭過去了。
就龍慕一人臉拉得跟麵條似的,悄悄往老禦史身邊靠,舉摺扇遮著嘴角悄無聲息地問:「誰踹我的?」
老禦史左右瞟瞟,裝作擦汗湊過來,「駱封。」
一眼甩過去,駱封背著雙手往樹上一靠,臉色陰沉,眯著細長的丹鳳眼直勾勾盯著前方。龍慕順著他的眼神瞧過去,好嘛,蔣初和孔瑜正相談甚歡。
孔瑜說:「剛才見知府大人掛著田黃凍石玉牌,我還在想哪位舊友喜歡田黃凍石,就是你啊,哈哈……」
「哦?是嗎?知府大人也鍾情田黃凍石?」抬眼朝龍慕看來,龍慕頭一歪,眼一垂,春天到了,地上的螞蟻真多!
蔣初垂眼笑了笑,轉臉接著說:「闊別多年,唉……遙想當年,在棲梧觀,同窗六年,一晃快十年了。」
「是啊!」孔瑜也是感慨萬千,「我入伍十年了,至今未曾回過家鄉。不知鄙宅可安好?」
蔣初躬身一揖,「一切安好,孔兄還請放心。」
「唉……其他都好說,祖宅裡先祖牌位砌於牆壁之中,家中只得幾個奴僕,唯恐年久無人照看,對祖宗不敬,委實放心不下。」
蔣初微笑,「孔兄盡可放寬心,我幫你照看祖宗。」
孔瑜一揖到地,「多謝多謝。」
蔣初還禮,「不必多禮。」
眾人實在是餓得前胸貼後背,老禦史打著官腔提議趕緊接風洗塵去吧。眾人轟然叫好,還得裝得謙和得體為蔣初著想。
龍慕的馬車開路,後面跟著各色官轎進入驛館。
工夫不大,酒菜上齊。唉……說實在的,工夫想大都大不起來!本朝太祖遺令,官員相酬只得四菜一湯,兩葷兩素。但是,葷跟葷,素跟素,一比較,是差著十萬八千里滴。
油渣炒青菜、醋溜小毛魚叫葷吧,蔥燒海參、雪蛤燉燕窩人家也叫葷!
揪把韭菜、拽倆茄子叫素吧,猴頭菇、紫竹筍你敢說它不是素?
官員們宴請會客之時,哪回不是山珍海味飛禽走獸什麼貴上什麼?拿粗瓷瓦陶裝著瓊漿玉液,先上四菜一湯,嘗兩口,撤掉,再上四菜一湯,只要桌上放的沒超過五個菜,你好意思誣陷我違法亂紀抗旨不遵?
但是——
禦史就不一樣了,誰敢在禦史面前珍饈佳餚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這不上趕著找抽嗎?人家專職就是吹毛求疵找官員茬兒的!參你個驕奢淫逸魚肉百姓,違背天子「以儉治天下」的聖訓,官兒丟了,臉兒沒了,上哪個祖宗跟前哭墳去?
於是乎,當大明官員們奢靡成風大快朵頤之時,禦史就只能清粥小菜嚼巴嚼巴就著白開水咽下去得了,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主席之上,六個四品大員,把湯算上共五個菜,夠塞牙縫的?
龍慕在主位落座,蔣初在客位落座,又是主又是客,聽起來離得遠不?其實,肩並肩,腿靠腿,就挨一塊兒!
於是,蔣初與老禦史款款談論接印點衙之事,桌下,腿都蹭一起去了,左手緩緩移過來,握住龍慕的右手,龍慕一愣,手起扇落,「啪」一聲敲在他左手上。
眾人聽見異響,疑惑詫異瞧過來,再看我們的龍大知府,身端體直莊嚴肅穆,神聖而不可侵犯!端起酒杯,「恭賀蔣大人走馬上任,龍某先幹為敬。」
「不敢當。」蔣初起身回敬。
「大人請坐,請坐。」
蔣初剛坐下,左手又伸過來,一把握住龍慕的右手,嘴上笑說:「聽說知府大人也酷愛田黃凍石,偶遇同道中人實屬天意,可否借扇墜一觀?」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都開了口了,你好意思不給他看嗎?龍慕把摺扇往前一遞,扯著嘴角皮笑肉不笑,「禦史大人如不嫌棄,還請笑納。」
「君子不奪人所好。」
龍慕大翻白眼。
蔣初接過摺扇凝目仔細端詳,桌下,左手拇指時斷時續地摩挲著右手掌心,刮得龍慕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龍慕直接提起大拇指掐了下去,蔣初不但不放手,反而擎著摺扇靠過來,頭挨頭,注視著扇墜稱讚:「油如凝脂,細潤光滑,集天地之精華應運而生,知府大人眼光卓絕。」
「過獎過獎。」龍慕客氣完略微偏了偏頭,滑過耳垂,悄聲耳語:「把自己的東西誇成這樣,你臉……」「皮真厚」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聽蔣初不緊不慢地高聲介面:「……真是溫潤和煦。」
龍慕一呆,與座眾人紛紛笑著附和,「溫潤,確實溫潤。」「田黃凍石乃田黃石中聖品,文房之寶,知府大人雅人啊,哈哈……」
龍慕真想抽自己兩巴掌,只得欠身謙虛兩句,手底下抓著蔣初的四根手指狠狠扭了一把。
蔣初往椅背上一靠,微笑。
龍慕齜牙一笑,「蔣大人,可以開席了嗎?」
「謹遵大人之命。」蔣初起身,端起酒杯,朗聲說了幾句感謝之語,眾人紛紛起身,寒暄著一飲而盡。
蔣初坐下,左手伸過來,還沒碰到袍袖,一個物件突然塞進了手心,蔣初挑眉,低頭一瞧,莞爾,捏著田黃玉牌塞進龍慕袖子裡,夾了一筷子韭菜,藉由布菜之際靠過來輕聲呢喃:「不生氣了好不好?」
龍慕悄悄一腳跺在他腳背上,算是回答了。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繁文縟節徹底施行了一遍,蔣初坐著接受眾人恭賀,左手卻掩於袍袖之下在龍慕的膝蓋上寫:共進午餐。
轉頭看看龍慕的臉色——板得跟棺材蓋一樣。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從驛館出來,蔣初對駱封傾身一揖,掏出一封信遞過去,「駱大人,令尊交由在下給你捎來的家信。」
「哦?」驚愕至極,「家父?南直隸巡撫?」
「前次令尊進京向在下述職,至今仍逗留京城,交由在下帶過來。」
旁邊一眾閒雜人等聽得頭皮直發麻,心說:好傢伙,南直隸巡撫都要向他述職,他得多大來頭啊!難道傳聞不虛,吏部右侍郎之位真是給他留著的?
別人還好,龍慕激靈靈猛打寒戰,心窩子冰涼冰涼的。想想剛才還跺了他一腳,龍慕一頭倒在老禦史身上。
老頭詫異,「怎麼了?」
「沒怎麼,只不過我快上西天了!」
那邊廂,駱封接過信,見確實是父親的筆跡,深深一揖,「多謝蔣大人。」
「不必多禮。」
蔣啟鴻朝龍慕看來,龍慕立馬一改頹態,挺直腰身畢恭畢敬一揖到地。
蔣初緩步踱過來,還沒說話,龍慕先開口:「蔣大人,時日不早了,諸位大人事務繁忙,如無差遣,可否就此別過?」
於是乎,他一走,其他人全跟著呼呼啦啦走光了,駱封見孔瑜久久不肯動身,猜測他要跟蔣初敘舊,怎奈家信在手,著實心心念念,向蔣初行禮揖讓,上轎而去。
孔瑜過來拍拍蔣初的肩膀,笑說:「還餓著吧,走吧,請你喝酒,敘敘舊。」
兩人進了劉氏酒家,離文昌閣不遠,對面而坐。先從湖州多年變遷聊起,唏噓感歎一回;話鋒一轉,開始暢憶兒時習武時光,嬉笑玩鬧一回;九拐十八彎,說起了各自的近況。
孔瑜問:「啟鴻,你年近而立,為何還不成家?」
蔣啟鴻倚著窗臺欣賞對街文昌閣的粉牆黛瓦,低下頭笑了笑,「我是龍王爺的女婿。」
孔瑜一愣,哈哈大笑,「你還惦記著這個?上哪兒去給你找龍王爺的女兒?」
「慢慢訪查,總能找到的,揚州河道縱橫湖泊交錯,說不定就在哪個角落裡等著我。」
「那你就一條河一道溝挖去吧,要是人手不夠,我借給你。」
「一言為定,等我借人的時候,你可不能推辭。」
孔瑜明晃晃白了他一眼,「放心吧放心吧,我連鐵鍬簸箕都借給你。」
「好,挖出蓮藕荸薺,分你一半。」
「得了得了,幾年沒見,學會沒正經了。」
蔣啟鴻踱過來坐下,「你近日如何?何時續弦?」
孔瑜神情一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想續弦了。」
「為何?」
孔瑜長歎一聲,「天煞孤星豈是白叫的?去年克死了妾室,又何苦拉好人家的姑娘入火坑?」
聞言,蔣啟鴻深深皺眉,思慮良久,遲疑著說:「孔兄可曾想過,但凡命硬之人,只克至親,令弟尚且安然無恙,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妾室。何況,妾室算得親人嗎?無非一奴婢耳。」
孔瑜猛一抬頭,盯著蔣啟鴻久久移不開視線。
蔣啟鴻失笑,「孔兄怎麼了?」
孔瑜身形一震,閉著眼睛平復片刻,端起酒杯,「啟鴻,為兄敬你一杯。」
蔣啟鴻唇角上揚,端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