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龍慕使勁搓了搓自己的臉,扯了扯嘴角露出個笑容,「蔣兄……」
「啟鴻。」
斜了他一眼,立刻又委頓下來,一把摟住他的腰,「啟鴻,您想想,我圍道還不是為了您嘛,跟一幫刁民混在一起進城,萬一磕著碰著呢?萬一遇到地痞流氓呢……」
蔣啟鴻側過臉來,「地痞流氓?我不就是地痞流氓嗎?」
龍慕「咕咚」咽了口唾沫,這會兒終於把前天晚上喝醉酒抱著蔣初抱怨「蔣初」的事情想起來了。
蔣啟鴻挖了勺蒸蛋,喂進他嘴裡,龍慕傻了吧唧地咽下去,嗤之以鼻,「小家子氣!我說錯了嗎?你難道不是地痞流氓?」
蔣啟鴻將沒吃完的蒸蛋放進嘴裡,「不是地痞,但確實是流氓。」
龍慕豎著大拇指嘲諷:「敢作敢為!光明磊落!真英雄!真流氓!」勾著他脖子拖過來,笑容可掬,「來,說說,前天晚上怎麼回事?」
「你不記得了?」
笑容更可掬,「我醉了!」
「我也醉了。」
「拉倒吧!那麼大好的機會,又是花前又是月下,綺靡的瘦西湖,瑰麗的二十四橋,你能醉了?」
蔣啟鴻湊過來,促狹地眨了下眼,「美景之下,美色當前,陶醉了。」
龍慕怒視,「我胸口那一堆緋紅印記難道不是你幹的?」
「你不能如此罔顧事實……」龍慕「騰」站起來,眼看著要急眼,蔣初安撫一笑,握住他的手腕,捋起袖子,指著臂彎處三五個痕跡說:「你看,這個也是我……」
沒等他說完,龍慕一巴掌推在他脖子上,掉頭就走。
蔣啟鴻提起筷子接著吃飯,「一會兒記著回來收碗筷。」
龍慕身形一頓,抱著胳膊往門上一靠,「古語有雲:吃人嘴軟。既然吃了我的,就得聽我的。一會兒讓老禦史進來挖樹。我快被他煩死了!」
蔣初故意癟嘴,「你沒看見院子裡全是坑?」
「得了得了!一堆坑是坑,一堆大坑還是坑,怎麼坑不是坑啊!」
蔣初點頭,很是認同,「體仁,你要想好了,古人曾經還雲過:拿人手短。」
龍慕擺擺手出門而去,「拿你東西的是老禦史,我志向高遠,那些樹,本老爺看不上!」
蔣初失笑,低聲自言自語:「看上我的臉了。」
唉……忍不住想歎息……
他都沒見過您的身體,您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未來的右侍郎大人。
回了衙門,告訴老頭,「他同意了。」
老頭激動得直豎大拇指,指揮人手抄傢伙浩浩蕩蕩殺進了禦史衙門。
龍慕進大堂,打算接著審案,師爺跑過來,瞟瞟四周空無一人,悄悄說:「老爺,巡撫衙門派人來下達公告。」
龍慕心裡咯噔了一下,「公告說什麼?」
「各府州縣不得違旨抓捕已釋放的罪犯,違者從嚴處置。」
「啊?」龍慕額頭青筋暴露,「人呢?下公告的人呢?」
「在前衙……」師爺見龍慕要往前衙跑,急忙拉住,「老爺,人抓也抓了,瞞天過海才是上策,那些官差小的已經安撫妥當了。」
「瞞天過海?」眼前突然閃過一陣高光。
師爺點頭,朝東邊努了努嘴。
唉……
龍慕氣餒之極,倒在椅子裡擦著滿頭的冷汗不想起來。
事到如今,怎麼才能瞞天過海?
——想辦法不讓上頭知道。
那麼,誰會向上頭彙報?
——禦史!隔壁的禦史!現如今已經換人了,玩物喪志的猥瑣老頭換成了披著羊皮的大尾巴狼!還讓不讓人活啊!何況抓這些犯人還是隔壁這大尾巴狼唆使的!
於是乎,前後都沒半盞茶的工夫,龍慕往禦史後衙的門框上一靠,滿臉諂笑,「禦史大人。」
禦史大人剛吃完飯,把茶杯往前一推,「幫我沏杯茶。」
我們的龍大知府多識時務多知進退啊!沏完茶喂著禦史大人喝下去,一邊打扇一邊掏手絹幫他擦嘴,那叫一個奴顏婢膝!
蔣初好笑又好氣,「怎麼了?」
「巡撫衙門下達公文了。」
「慶賀太后壽辰的聖旨頒發了?」
「還沒有,估計快了。」
「那麼所為何來?」
龍慕拖了把椅子往蔣初對面一坐,緊握禦史大人的手,扯著嘴角笑得誠懇之極,「還記得前些天我全城搜捕你吧。」
蔣啟鴻莞爾。
龍慕看見他唇角一勾要笑不笑的德行就一腦門子官司,可還得低聲下氣,「最後被你調唆來調唆去,我稀裡糊塗不是抓了幾十個悍匪嘛。」
蔣初歪在圈椅裡可有可無地問:「上級官府禁止搜捕赦刑犯人?」
龍慕生怕他接著午睡,趕緊抓著他的手搖晃,還不敢動靜太大,「所以嘛……」
摺扇「啪」一聲合上,蔣初起身踱出門去,「先買花把這些坑填上。」
龍慕猛一跌足,斜睨著他的背影悶不吭聲地跟上。
兩人上車,馬蹄滴答,不久,下了車,龍慕環視一周,「瘦西湖?」
摺扇一指旁邊的小橋,「二十四橋。」
不遠處就是高門大戶,掩映在楊柳叢中,龍慕眯著眼睛欣賞,撞撞蔣初的肩膀嘖嘖稱奇:「浙江首戶,文遠侯子孫,大明四品命官,跟一幫樂籍商戶為鄰,」沖蔣初豎大拇指,「佛曰:眾生平等。佛祖有您這樣的善男心懷虔誠頂禮膜拜,他老人家當真是老懷大慰啊!萬千言語難表我等凡夫俗子心中敬仰之萬一!」
「此言差矣,蔣氏不禮佛,以道為尊,」蔣啟鴻低下頭,貼著龍慕的耳朵說,「而我,拜了十幾年的龍王爺。我是龍王爺的……」
沒等他說完,龍慕率先朝前走去,「龍王爺?呵,真不錯,五百年前跟我是一家。」
蔣初情不自禁地微笑,緩步跟上,「現在跟你也是一家。」
進屋換了便服,龍慕拖著蔣初出門,「趕緊吧,天快黑了,趁著晚市買幾盆花,我那兒還有事。」
上了大街,第一家就是賣花的,龍大知府大手一揮,「我全包了。」
小販喜出望外。
龍慕指揮蔣家小廝把花搬上車,付完錢,握著蔣初的手,臉上能笑出花來,「蔣兄……」
「啟鴻。」蔣啟鴻微笑。
「您的事,小弟幫您辦妥了,我的事,您看……」
「你什麼事?」
「你拉倒吧!裝什麼大頭蒜!」剛說完,龍慕突然一哽,吧唧吧唧滋味,笑了起來,「既然你不知道,凡塵俗事就不打擾禦史大人了。」
「體仁,天色將晚,一起吃飯吧。」
「我衙門忙著呢。」擺擺手,轉身出巷子,「記著明天上衙時幫我把官服帶過來。」
蔣初目送他消失在巷尾,對雨墨說:「把花送到禦史衙門,放在門口不要搬進去。」
「是。」趕著車走了。
第二天,大街小巷全城張榜公告——新任禦史昨日已走馬上任了。
榜文把蔣初介紹得巨細靡遺,舉凡籍貫、生辰、家族、學籍、為官經歷……一一列寫。
饒是如此,但是——
我們的蔣三公子天天不務正業,衙門口堆著成山成海的花苗,大太陽曬著,滂沱大雨淋著,看著看著,要枯死,於是,衙役們滿大街發花苗,過往百姓人手一枝,拿回家死馬當活馬醫。於是乎,全城議論紛紛:這年頭,禦史大人都不跟官員過不去,改成跟花過不去了?他難道是打算到揚州過一遭,回京搖身一變當大官的?
不光普通百姓這麼想,過了沒多少時日,得!連揚州的各級官員都開始這麼想了。
而我們新任的禦史大人,聽曲、賭博、酗酒、逛瘦西湖、大運河裡釣魚……就沒見他在官府辦過公。後衙裡花一株沒種,茅草都快沒過腳踝了!
唉……真是的,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話說,您要看戲聽曲無可厚非,可您能不能聽點兒《五子登科》、《往前會》、《趙氏孤兒》?好歹昆腔弋陽腔海鹽腔在官面兒酬和上是必不可少的,雖說,這些曲兒雅致平和,文縐縐聽多了容易昏昏欲睡,確實比不上找個漂亮小姑娘妖妖嬈嬈唱個熱辣辣的情曲來得激蕩人心,但是——
您能不能別總往山野地頭荒街陋巷裡走?一望無際的油菜田裡,大槐樹底下支個茅草棚,三五個滿身泥汙的絡腮壯漢,閑來無事,一個唱:「那梁山之上,一百單八將。」另一人續唱:「打家劫舍混不讓,劫富濟貧口舌講,端的是,一窩土匪敢做不敢當。」您錦袍玉帶,往田埂巨石上一坐,面容溫和手打節拍,您覺著合適嗎?
要不然,魅影重重的小胡同裡,搭個檯子,臺上一撮猴兵猴將群魔亂舞,台下一幫閒漢青皮吵鬧喧嘩;臺上往下扔肚兜繡鞋,台下叫嚷著一窩蜂哄搶。您說您儒服摺扇,往後排一坐,依著桌托著腮,您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再說,您還好上賭博這一口了,真是叫我們恨鐵不成鋼啊!
賭個博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您難道不知道?
大明朝對賭博屢禁不止,以至於上至朝廷下到鄉野一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您身為朝廷四品命官,與官員們茶餘飯後,擲個骰子摸把牌九,輸個千兒八百的,小賭怡情嘛。若嫌不過癮,那就在眾官中尋覓三五賭友,偶爾聚眾豪賭,一出手十萬八千兩,以您家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基業,大賭,它照樣怡情啊!
當然了,您要是覺著與官員賭博有損「禦史大人」自古以來「以清為貴」的遺風,不利於在官場中樹立出淤泥而不染的光輝形象,那能否勞駕您移步去教坊司轄下的寶局?豪爽的氏族子弟多如牛毛,以您公侯貴公子的身份,人以群分,好歹不那麼惹人注目,您說是這個理兒不?
但是——
您說您老是黑燈瞎火乘轎去玲瓏巷算是怎麼回事兒?您不知道那是風化之地啊?您不知道那地方私娼、暗樁、地下賭場遍地開花啊?您不知道您是禦史大人要潔身自好保持清譽啊?您說您不贏總輸像話嗎?嗯!還不錯,這幾次您輸完了不再借錢給喬晨了,我輩心感大慰,但是——您直接把錢輸給喬晨了!!!!您難道就為了欣賞喬晨對著您兩眼放金光才這麼幹的?您果然是浙江首戶!
唉……好歹聽曲賭博還只能算是您閑來無事的消遣,那麼冒昧地問一句,逛瘦西湖是不是您的份內本職?
您別不承認!您陰天沿湖植柳,雨天撐傘漫遊,晴天乘船撒蓮子,坐到小茶亭裡,台前說書先生「啪」一聲醒木響,開始信口開河,您品著陳茶敲著摺扇,您倒是悠哉!
終於……終於……您終於有點兒上得了檯面的事了——酗酒,您拎著杏花釀上劉氏酒家跟孔瑜對酌,拿湖州往事當下酒菜,對此我們能理解,你們同鄉同窗,十年沒見了。
可您怎麼還找上駱封了?他的那封家信居功至偉吧!您倒是會投其所好,品著劍南春,聊著孔總兵,孔瑜那點兒陳芝麻爛穀子的老底兒全讓您抖摟乾淨了,有您這麼對待朋友的嗎?自古儒家聖人就教導世人要「忠義仁孝悌」,您可真夠仁義的!說真的,我輩很想問您一句,您跟駱封套近乎難道是因為他父親是巡撫?您說您的行為看上去像不像攀附權貴?更何況駱家雖身居要職卻沒有爵位,您可是正宗的尊族,算起來您可比駱封尊貴多了,您說您犯得著浪費您那難得一見的貢酒劍南春嗎?不過有一點我輩深感欣慰,你們倆往一塊兒一坐,呵!蓬蓽生輝,倆風度翩翩的混世佳公子,那叫一個日月為之黯淡天地為之傾覆,要是讓龍慕看見,能當場鼻血橫流倒地不起!
可您找程浩東喝酒算是演的哪一出?瞧著他是鹽商會長似乎大有來頭?程浩東休棄嫡妻,跟他攪合在一起,您就不怕引得世人連著您一起唾駡?
唉……您踏遍了名勝古跡,小廝們跟地痞流氓、綠林好漢、三姑六婆、娼婦戲子嬉笑怒駡,您就跟沒看見一樣,禮法就是這樣教您禦下的?您也不去打聽打聽,哪家貴公子允許奴僕跟這些不入流的賤民胡攪蠻纏?說起來還是知府大人眼光獨到能一針見血,您果然是佛祖的得意門生,您秉承著「眾生平等」的至高信念,哪兒烏煙瘴氣您往哪兒履足,您還拜什麼龍王爺啊!
半個月下來,您知道揚州城的官員們整天疑神疑鬼都在琢磨什麼嗎?
江都縣令皺眉:他是打算聲東擊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用玩物喪志的表像讓我等喪失戒心?
府學教授摸了摸下巴:為官之道是什麼?當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這位蔣大人,上有內閣大學士拉著,下有蔣氏官員推著,他不會真是來修心養性的吧?
有可能!守城將軍介面:早前扳倒工部尚書致使朝野動盪人心惶惶,趁此機會,調離京城,平息波瀾穩定朝綱,不失為上上策,正所謂鋒芒畢露遭人妒,是時候暫且韜光養晦了。
言之有理!高郵知州點頭:吏部右侍郎的位置空懸多日,看來真是給他留的。之前他五品,直接提升為三品有些操之過急,恐朝中多有不服,先拿四品禦史打個馬虎眼,回去接任三品右侍郎,名正言順!
就連知府大人都對管家說:我估計蔣初真是來遊山玩水的。
老頭驚愕:何以見得?
知府大人答:前天,我去大運河查看春耕灌溉管道,你猜怎麼著?
老頭還挺配合,問:怎麼著?
知府大人答:我看見蔣初坐在船頭上,頂風冒雨在釣魚,嘿!我這個恨鐵不成鋼!卡著他脖子說——瞧你這點出息!他倒好,笑眯眯地回答——體仁,今晚嘗嘗我釣的魚。
老頭趕緊低頭,省得讓他看見自己在翻白眼,心中一個勁地腹誹:那晚您難道沒吃魚?您第二天中午才回來!您跟他坐在漁船裡,就著兩碟小毛魚一瓶劍南春黑燈瞎火查看了一晚上的灌溉管道!
凡此種種,任由萬千猜疑縈繞周身,我們的禦史大人兀自毫無改觀,只是對雨墨說:「派人暗中監視運河未完成的新碼頭,晝夜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