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端坐桌前吃早飯,龍慕悄悄把手伸進蔣初袍子裡,跟貓爪子似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撓,「江裡那二十萬石糧食怎麼運到倉庫裡?」
蔣初不禁莞爾,「我幫你解決,你怎麼謝我?」
龍慕多慷慨啊!大手一揮,「你欠我的飯錢房錢全免了。」
「可以!」蔣初垂下眼瞼夾了根小菜放進嘴裡。
「哦?」龍慕湊過去,「這可是你說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這次就當你欠我個人情好了……」
沒等他說完,龍慕一把攬過蔣初的腦袋,就著嘴裡的半根小菜一口就親了上去,親舒坦了棄之如敝屣,把蔣初推到一邊,一甩袍袖,出門遠去。
蔣初在身後高聲笑說:「體仁,回衙換官服,帶著師爺和糧倉小吏到江邊等著我。」
龍慕擺了擺手,蔣初吩咐身邊小廝駕馬車送其回衙門。
蔣初吃完飯,洗了手,擦了臉,坐在紫藤叢中翻閱卷宗。
直至豔陽高照,蔣啟鴻起身,換上官服,吩咐雨墨:「備車,去府學。」
馬車繞過瘦西湖,駛往文昌閣,進入府學,府學祭酒率領眾多教授整冠理服出門迎接。
蔣初深深一禮。
學中儒生潮水般從教室裡跑出來,回廊裡、樹蔭下、臺階前……站得滿滿當當,躬身拱手一揖到地。
蔣初從學生叢中慢慢踱過,所過之處,眾人紛紛行禮。
正所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本次恩科放榜的當天,揚州士子之間就開始互相「謠傳」了:「聽說了沒?這次恩科的題目是新任禦史大人出的?」
「哦?不是知府大人?」
「拉倒吧,知府大人自己考八股都沒考明白還出得了題?再說,這次的主審官也是禦史大人。」
「不會吧?呃……既是出題官又是取士官,正經恩師啊!」
隔了一天,一傳十十傳百,「謠言」以訛傳訛眼瞅著就傳成「真言」了,簡直沸反盈天甚囂塵上。
於是乎,這位新任的禦史大人蔣啟鴻狀元——那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恩師啊!
話說,「恩師」代表著什麼?
您倒杯茶先品著,且聽在下慢慢道來:
自古以來,禮法就教導世人要尊師重道,本朝更是出類拔萃,是歷朝歷代中的翹楚。
本朝「官學」眾多,上至中央的國子監,下到田間地頭的社學,教授陰陽、醫術、儒家經典……應有盡有包羅萬象。
所以說「官學」裡的老師首先是官員(最起碼也是落第舉子),其次才是老師。
本朝律法極為嚴厲,尤其是針對不尊師者,嚴到什麼程度?比如說:如果學生寫匿名信惡意誹謗老師,一旦查實,您猜這些學生將受到怎樣的處罰?
您先扶牆站穩了,最好是躺下。
處罰是——淩遲,梟首示眾,抄沒家產,全家發配到煙瘴之地。
您沒看錯,就是「淩遲」,一刀一刀活剮了,嚴到至極的懲罰,本朝太祖定下的規矩。
於是乎,我們的蔣三公子——是本屆恩科萬千考生貨真價實的恩師!
禦史大人路過喬晨身邊,停下腳步行禮,笑問:「喬生別來無恙?」
喬晨慌忙一揖到地,「禦史大人在上,請受小生一拜。」拜完,抬起頭來,陡然驚得魂飛天外,眼前一黑,差點摔倒。
我們的禦史大人笑了起來。
拉著喬晨進教室,門外眾多儒生面面相覷,一個個心裡別提什麼滋味了:頭名秀才就是不一樣啊!直接就被吏部大員另眼相看了。
透過打開的窗戶,再瞧喬大秀才,哆哆嗦嗦雙腿直打架,腰杆一軟,「砰」,一頭跪倒在地,吏部大員斜倚書桌,持摺扇慢條斯理地輕敲膝蓋。
過了一會兒,喬晨兩股戰戰,豆大的冷汗吧嗒吧嗒往下掉。
蔣啟鴻持摺扇一挑他的下巴,也不知說了句什麼,喬晨趕緊點頭如搗蒜。
得!前後都沒半盞茶的工夫,禦史大人向祭酒大人躬身行禮,上車揚長而去。
他前腳剛走,喬晨後腳就請假跟了出來。
馬車一路駛往長江,下得車來,放眼望去,高高江堤之上,獵獵江風之中,龍慕領著倆老頭舉目眺望遼闊的天際,一副有今生沒來世的德行。
左邊——
師爺覷著眼睛遙望漫無邊際的船隊,心潮澎湃激動不已:浙江首戶果然名不虛傳啊!揚州城春秋兩季收穫的糧食不吃不喝全攢下來都湊不齊二十萬石啊!瞧瞧人家,短短幾天,神不知鬼不覺二十萬石都把長江鋪滿了。
右邊——
管家眯著眼睛偷瞧龍慕那並不攏的腿伸不直的腰,心裡簡直欲哭無淚:蒼天啊!夫人啊!咱家……咱家公子……賣身求榮,就為了這幾船糧食啊!
再瞧中間,我們的揚州知府龍大人——
瞪著眼睛盯著那鬥大的「蔣」字,心中感慨萬千:這種一出手二十萬石的豪門大戶,特別是有世襲爵位的尊族貴胄,擱哪個省不是地方一霸啊?特別是這豪族裡居然還有多人身居朝廷要職,上至巡撫下到知縣誰敢不把他家當祖宗供著?稍不如人家的意,好嘛,就等著吃不了兜著走吧!啊……得虧揚州城沒有啊!得虧揚州城有錢的是鹽商啊,商人是下九流啊!
「體仁……」身後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
仨人齊刷刷地轉過身來。
龍慕扯出個笑容,一揖到地,「禦史大人……」
蔣初站著沒動,眼睛笑眯眯的。
龍慕從江堤上跳下來,慌得老頭趕緊扶了他一把。龍慕走到跟前,又是一禮,呵呵訕笑,「不如你借我五十萬兩銀子吧,省得我絞盡腦汁去搜刮盤剝了。」
蔣啟鴻展顏一笑,持摺扇拍拍他的脖子,「體仁,當初你為何當官?」
廢話!貪污腐敗唄!嘴上卻說得冠冕堂皇:「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蔣啟鴻點著頭讚揚:「所以,憂來憂去,就為了搜刮自己夫君?」
「你胡說什麼!」左右瞟瞟,沒人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盡說些不著調的,這些糧食怎麼辦?」
蔣啟鴻挽著龍慕的手走向馬車,溫聲問:「昨天半夜沒睡,還疼不疼?」
「還好。」
「你休息吧,一切有我。」拿了個靠墊塞到他背後,親了親嘴角,低低地笑說:「時隔不久你會發現,你和我在一起,是為自己覓得了一個師爺、上司、夫君,以及一個盡心盡意的貼身小廝。」
龍慕嘴剛張開還沒來得及說話,嘴唇被堵住了,唇舌追逐,氣喘吁吁。
鼻尖細細摩挲鼻尖,「我是家庭的中流砥柱。」蔣初掀竹簾下車,龍慕挑起窗簾,凝視他漸行漸遠的挺拔身影,久久無法回神。
走至江邊,蔣府的帳房先生匆匆跳下船,跑過來一揖到地,「公子,時日倉促,調運不及,精糧湊了十一萬石,迫不得已,從各地倉庫裡臨時搬運了十五萬石皮糧,現在長江裡共二十六萬石。」
蔣初皺眉,「皮糧?還需要臨時舂米?」
老頭抹了把熱汗,一指長江,「公子,所有舂好的精糧全在這裡了。」
蔣初點頭,「嗯。」踱到巨石邊坐下。
等到喬晨帶著大批漕幫腳夫挑漢趕來,我們的蔣三公子摺扇一揮,一萬多大軍立刻兵分兩路,浩浩蕩蕩朝糧船奔湧而去,踩得江邊大片蘆葦叢東倒西歪一命嗚呼!
於是乎——
揚州百姓有生之年真是開了大眼界了!誰見過這個?往返于長江堤岸與府庫糧倉之間,綿延二十多裡官道,往來穿梭的人群跟螞蟻搬家似的,密密麻麻絡繹不絕,聲勢之浩大史無前例攝人心魄,看多了能頭腦發脹眼睛發暈。揚州百姓們驚詫得面面相覷,紛紛交頭接耳:「誰這麼大手筆?」「官府吧?」「官府?咱們這府裡,三不五時就換個知府,庫房裡連老鼠都餓死了,哪來糧食啊!」
整整搬了好幾個時辰,一直忙到東天泛起了魚肚白,長江裡終於空空蕩蕩了。挑漢們都快死了半截了,大街小巷裡、田埂水溝旁橫七豎八躺得是漫山遍野,遠遠望去,如同蝗蟲過境,呼嚕呼嚕鼾聲震天。
龍慕早八輩子就睡著了,被蔣初從馬車裡抱出來放進軟呢小轎,輕手輕腳摘掉官帽,解開腰帶,脫下靴子,把被子掖好,吩咐雨墨:「慢慢抬回府衙,路上切勿顛簸。」
帳房先生小跑著過來,攤開文書,將印章遞給蔣初,「公子,請。」
蓋上章,蔣初登上馬車,歪在靠墊上閉目養神,摺扇挑開窗簾問:「還有什麼未完成的?」
「一切都停當了。」帳房先生左右瞟瞟,見都是三公子的貼身小廝,湊過去壓低聲音說:「公子,大公子不顧宗族體統擅自往外放私貸,前些天,借債人攜款私逃,大公子虧空了將近六萬兩,下個月內府裡的月例銀子發不出來了。」
「是嗎?」蔣初睜開眼,笑了起來。
「近日,為堵窟窿,大公子東挪西借,將後院倉樓上原配主母的嫁妝偷出去賣了兩箱。您看這事……」
蔣初沉吟片刻,緩緩開口:「用外府的銀子替他補上。」
「啊?」帳房先生聲音陡然拔高,心說:不帶這樣的吧,自己親生母親的嫁妝讓庶出子給賣了,您就這反應?
還沒等帳房先生震驚完,就聽蔣初接著說:「回去通知管家,過些時日,將二公子與守備兒媳之事傳揚出去,務必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
「什麼!」老頭驚得舌頭拖出去三寸長,那是官家嫡妻啊!顏面何在啊?蔣家如何在世間立足?咱家唯一英明睿智的三公子,自己光著棍,合著這是見不得別人結婚?老天爺啊,您老人家趕緊管管他吧!
窗簾撲簌簌垂了下來,車裡傳出疲倦的聲音:「啟程,回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