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乘車返城,龍慕挑開竹簾,窗外天光黯淡,一輪紅日懸于江心之上。
龍慕悶不吭聲地拉著蔣啟鴻進臥室,禦史大人失笑,「體仁,你不吃飯嗎?」
龍慕停下腳步,看著蔣啟鴻笑眯眯的,光笑就是不說話。
蔣啟鴻跟著低低笑出聲來。
院中紫藤森森,累累果實牽牽連連墜於窗櫺之上,清風拂過,枝葉飄搖,輕輕刷在朦朦朧朧的窗紙上,沙沙作響。
月影東升,光華澄澈天地。窗內傳來喘息聲,時隱時現若有若無。
萬籟俱寂,曲徑通幽,窗簷下蟲蟻窸窣。
素色帳幔裡——
龍慕挑著大拇指諷刺:「悟性真高!」
蔣初貼到他臉頰上細細磨蹭,嗓音啞啞的,「功勞是你的,指導有方。」
「胡說八道!我也是第一次!」龍慕扭扭酸軟無力的腰,唉聲歎氣,「我算是發現了,你那六年武功是專門為我練的!」
蔣啟鴻驚愕,「你現在才發現?」
「蔣啟鴻!」龍慕急眼,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壓上來,陡然牽動痛處,疼得齜牙咧嘴。
蔣啟鴻哈哈大笑,抱住他的腰身誇張地親了個響吻,故作懊惱,「體仁,我剛才算不算把欠你的酒錢還了?我依稀記得在江邊好像還欠你一頓飯錢,你看我該何時賣身抵債?」
龍慕一眼掃過去,「得了便宜還賣乖!」
「走吧,請你吃飯,」抱著龍慕翻身起床,促狹地眨了一下眼,「就當還飯錢了,你看可使得?」
龍慕悶聲悶氣地低頭穿褲子。
身後一聲幽幽長歎,聲音虛幻縹緲簡直苦惱到無以復加,「焦山寺廟裡的房錢該什麼時候還呢?」
龍慕一呆,抄起枕頭掄圓了狠狠抽在他後背上,惹得蔣啟鴻哈哈大笑。
龍慕吧唧吧唧滋味,「我怎麼感覺是我在賣身啊?幾石糧食就讓我把自己給賣了。」
蔣啟鴻驚愕,「那是我全部的身家。」
龍慕一巴掌推在他臉上,都懶得搭理他。
蔣啟鴻哈哈大笑,挑起他頸後的碎發纏在食指上,輕輕吹了吹,一圈一圈地繞,漸漸地,漸漸地,龍慕的脖子紅了。
穿戴一新,走出屋門,一眼就看見了雨墨,這混蛋孩子忽閃著倆無辜的大眼睛似笑非笑,龍慕窘迫得無地自容,一低頭,看見蔣啟鴻正勾著自己的腰,一巴掌將他推到一邊。
蔣啟鴻搖著頭失笑。
雨墨不懷好意地笑問:「公子,知府大人,晚飯準備好了,放在哪裡?」
龍慕二話不說,拖著蔣啟鴻轉回廊,出大門,直奔瘦西湖。
往湖邊一站,放眼望去,燈火闌珊,行人稀疏,水裡飄蕩著三三兩兩的遊船,傳來陣陣歌吹聲。
平時絡繹不絕的小吃攤,用不著的時候總在眼前晃蕩,偶爾想光顧一回吧,得!無影無蹤了。
龍慕扶著樹幹喘息,饑腸轆轆汗流浹背,蔣啟鴻背起他,向綠柳深處走去,龍慕突然笑了起來,「前面左拐,去勾欄。」
「哦?」蔣啟鴻抬頭,「體仁,你意猶未盡?」
「一腦門子骯髒念頭!」
蔣啟鴻驚愕,「這都被你發現了?」
龍慕把手伸進他領子裡狠狠掐了一把,「月上中天了,宵禁了,只有勾欄瓦舍正是熱鬧的時候。」
蔣啟鴻點頭表示贊同,「經驗之談!就我所知,你上任不到一個月就踏遍了揚州城的煙花地和風化地。」
龍慕哈哈大笑,「玲瓏巷是媒人啊!」
「所以,我們現在有了媒妁之言,還缺個父母之命?」
龍慕趕緊打哈哈岔話題,「到了,放我下來。」
話說,但凡煙花之地,最是擅長找那風流繁華的所在,哪兒風景繁盛他們就往哪兒鑽,君不見金陵秦淮河岸那鱗次櫛比的河房、杭州西湖之濱那遍地開花的紅燈籠……
揚州的名姐兒更是風華絕代才傾天下,那譜擺得——大明律規定樂籍嚴禁乘轎?天高皇帝遠,誰管啊?照樣乘著錦繡小轎滿大街招搖過市!官府公文勒令樂籍不得住華屋穿華服?結果……結果他們全穿綢裹緞擠瘦西湖邊上來了。
所以,兩人站在街巷入口,放眼望去——一片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兩人沿街敲門,家家客滿。龍慕身心疲憊,連餓帶疼,直接掛在蔣啟鴻身上,徹底癱倒不幹了,還不肯回去,現如今,禦史大人的心情晴空萬里,所有不合理的要求一律來者不拒。
最後迫不得已,兩人進了家梨園行,門口站倆膀大腰圓的門神,要進門先交錢,龍慕低頭看看自己,一伸手,把摺扇遞了過去。
屋內熱鬧非凡喊聲震天,臺上倆男扮女裝的戲子,一個裝小姐,一個裝丫鬟,丫鬟唱:「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鈿。」小姐續:「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羞花閉月花愁顫。」倆戲子一個翹蘭花指一個扭楊柳腰,當真是容比花嬌姿比柳柔啊!台下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喝彩聲直插霄漢。
龍慕嘴角一陣抽搐,跟著鼓掌叫好。
找了張空桌子,小二趕緊跑過來點頭哈腰伺候著,龍慕先把玉牌摘下來遞過去,一指隔壁桌上魚翅燕窩烤全鵝,「照這意思來桌一樣的。」
小二站旁邊光笑不說話。
龍慕拍案而起,指著小二的鼻尖還沒來得及說話,隔壁看戲的公子哥笑眯眯地轉過頭來,「兄台,此席面是在下從鄙宅帶過來的,如不嫌棄,共飲如何?」
龍慕呵呵笑了兩聲,灰溜溜地坐下,「客氣客氣,兄台慢用。」
蔣啟鴻坐旁邊托著腮唇角上揚似笑非笑,龍慕一腳踹過去,結果自己卻疼痛順著尾椎一路蔓延,蔣初皺眉,靠過來剛想說話,龍慕推著他的臉頰迫使其面對戲臺,「看我幹什麼?看戲!」
蔣啟鴻側過頭,太陽穴相觸,摺扇遮著嘴角輕聲說:「看什麼?欣賞弱柳扶風的男戲子?還是體仁善解人意,知道我最喜歡……」
正趕上小二上菜,龍慕撿起顆花生米直接塞他嘴裡,樂呵呵地說:「我知道你最喜歡吃花生。」
「裝傻!」
時過片刻,菜上齊了,龍慕舉著筷子都不知道打哪兒下手,好嘛,一塊鏤雕田黃凍石就換了一碟花生米幾塊豆腐乾外加兩張蔥花餅?龍慕身體癱軟,窩椅子裡大發感慨:「田黃凍石真不值錢啊!」
蔣啟鴻夾起一塊豆腐乾,湊到龍慕面前,指著一排牙齒印問:「你剛咬過?」
龍慕眼皮都沒掀,腦袋掛在椅背上痛惜萬分:「田黃凍石分文不值啊!」
話音未落,周圍傳來一陣震徹天地的轟然叫好聲,龍慕閃目觀瞧,倆小戲子要下臺了,底下嘩嘩往臺上扔東西,銅錢、銀子、金首飾……雨點般砸過去,倆戲子眉開眼笑,左躲右閃抱著腦袋撿寶貝。
隔壁公子哥扔完扳指,轉頭問龍慕:「兄台不打賞?」
龍慕二話不說,拽下蔣啟鴻的玉牌就扔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此玉牌跟長了眼睛似的,直奔著臺柱子就去了,「砰」「咔嚓」「啊呀」三聲連作,眾人傻眼了,那假充大頭鬼的田黃凍石立時四分五裂,碎屑子連蹦帶跳四散奔逃,直挺挺插.進了戲子手腕裡,鮮血滴滴答答順著指縫往下淌,「哇」一聲,戲子痛哭流涕。
霎時,周遭陡靜,「唰」,所有人齊刷刷地瞧過來。
見大事不妙,龍慕一縮脖子,慌忙把頭埋到桌子底下,百忙之中還不忘用手腕死命撐著蔣啟鴻的腋窩,迫使其身端體直坐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萬千目光跟刀槍劍戟般直戳蔣啟鴻的心窩子。
嘿!您還別說,我們的蔣三公子忒沒眼色,這種時候,趕緊裝無辜啊,趕緊裝茫然啊,最好能裝得一臉莫名其妙跟著大夥兒一塊兒找元兇!他倒好,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居然舉手高擎摺扇,扇墜跟著左右晃動,瑩瑩黃光在照如白晝的燈火中顯得分外溫潤亮澤。
眾人紛紛側目,有些好事之徒開始鄙薄蔣啟鴻。
龍慕從桌下抬起頭來,訕訕地笑。
蔣啟鴻微側身體,眨了一下眼,悄聲說:「你看,那邊有只黃狗,跟你一樣蹲在桌角邊。」
龍慕那千年難得一見的羞愧之心打著滾冒著泡剛從地獄深淵裡泛出來,一聽這話,頓時煙消雲散無影無蹤。
不一會兒,戲臺收拾乾淨,換了一隊蝦兵蟹將,十幾個人二話不說上來就翻跟頭,亂七八糟毫無章法。龍慕看了兩眼,攪得腦袋疼,低下頭,拿筷子把花生撥弄來撥弄去,越是餓得前胸貼後背越是不想吃它。
蔣啟鴻低下頭說:「回去了好不好?」
「好。」
話音剛落,周圍突然不約而同地開始大聲數數:「133,134,135……」
龍慕轉目觀瞧,台下群情激越,一窩蜂跑到戲臺邊揮著拳頭振臂高呼;臺上,一群海鮮趴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氣,就剩只蝦子還在那兒沒完沒了地翻。
龍慕鄙夷之極,這有什麼值得起哄的?
眼看著超過二百了,人群「轟」一聲徹底炸鍋了,一個個恨不得一腳踩到桌子上,直著嗓子喊:「205,206,207……」
也不知誰帶的頭,一定銀子飛到臺上,這下可好,臺上下起雨來了,劈裡啪啦白花花掉了一地。
隔壁的公子哥又扭過頭來,笑問:「公子不打賞?」
龍慕臉上掛不住,抄起蔣啟鴻的摺扇直挺挺砸了過去。
蔣啟鴻挑眉,「我來揚州確實是為了畫扇面。」
話音未落,扇墜子一頭撞到蝦子腦門上,「啪」一聲脆響,扇墜碎了,蝦子癱了,底下觀眾終於憤怒了。
「嘎」,萬千紛擾戛然而止,眾人紛紛轉頭怒目而視。
龍慕拖起蔣啟鴻撒腿飛奔,「你是來消耗田黃凍石的!」顧不得疼痛倉惶而逃。
出了梨園,冷風一吹,龍慕餓得頭昏眼花。
蔣啟鴻背起龍慕沿湖散漫著往回走,龍慕悶在蔣初衣領裡呵呵呵地笑。
蔣啟鴻抬起頭,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