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回到瘦西湖,已然日上中天,延醫煎藥,龍慕坐在旁邊呆呆地凝視他索然灰敗的臉色,久久無法言語。
屋中沉靜,只有沙漏發出輕緩的沙沙聲,蔣啟鴻極不安穩地與夢魘搏鬥。
雨墨用溫手巾仔細擦拭蔣啟鴻的手背,輕輕對龍慕說:「知府大人,多謝您救了我家公子。不瞞您說,鄙府家大業大,青年子弟中只有我家公子是中流砥柱,且是未來的族長,襲文遠侯爵,前程遠大,這要是有一星半點的閃失,全家都別活了。」
「你說得對,聽說他還是未來的內閣首輔。」
雨墨笑了起來,「這個……這個就有些大言不慚了,變數太多,安安穩穩結婚生子開枝散葉才是首要之務。」
龍慕渾身一顫,直勾勾盯著他。
雨墨笑說:「知府大人,小的也是到了揚州才知道我家公子鍾情于男子,難怪他多年來總是用‘龍王爺的女婿’來搪塞各路求親者。」
龍慕低下頭去,嘴唇震動,始終無法說出話來。
直到太陽偏西,龍慕狠狠盯了蔣啟鴻一眼,走了出來。
得!我們的蔣三公子大費周章差點搭出命去,好不容易見到點熹微的曙光,好嘛,被雨墨三言兩語一折騰,煮熟的鴨子看著看著就飛了。
回到衙門,龍慕空落煩躁,什麼事情都不想做。
第二天一大早,工坊司小吏來請示到底金裝哪座寺廟的佛身,龍慕掏出兩定金子,擺擺手,「隨便找一座吧,哪家香火盛就選哪家。」
例行升堂,並無重大事件,上報最多的就是城中匪徒飛揚跋扈,已經攪得百姓怨聲載道了。
「騰」的一下,頓時把龍慕從昨天就鬱結下的無名火點著了,正愁沒地方撒氣,自己送上門來了,於是,龍慕帶著全副武裝的捕快衙役,浩浩蕩蕩沖進大街小巷全城搜捕。
一邊抓賊,一邊還挨家挨戶發放前些天收繳來的賦稅,順便附贈誠摯的道歉。
揚州的老百姓們恨不得嚇出心臟病來——這……這……這不對啊!進了衙門的錢還能吐出來?這青天大老爺得青天成什麼樣啊!這年頭還能見著包拯再世?
等到龍慕帶領眾衙役押著十幾個罪犯回衙門時,老百姓夾道歡迎,「龍青天」的呼喊震徹天地此起彼伏。
龍慕坐在轎子裡窘得面色潮紅,都不好意思抬起頭來。
剛回衙門,居然看見雨墨跪在後衙裡,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抓,倆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腫得跟爛桃子似的。龍慕錯愕,「怎麼回事?」
雨墨「啪」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頓時鼓起個大包,得,這臉也像爛桃子了,雨墨哭訴:「知府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我胡說八道,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好了好了,起來吧。你家公子好些了嗎?」
「好些了,在家靜養。知府大人,小人有眼無珠,我家公子叫小的給您帶句話。」
「什麼話?」龍慕見師爺慌裡慌張跑進來,問了一句,「怎麼了?」
雨墨抽抽嗒嗒:「他說,他能力卓越,足以擋風遮雨。」
師爺說:「下屬各級官員詢問什麼時候開倉濟糧、發放賀銀。」
倆人異口同聲,這倒好,龍慕眨巴眨巴眼睛,愣是一句沒聽清。
唉……師爺說的您沒聽見也就算了,您怎麼能把蔣三公子的話給忽略掉?您都煩惱一天了,您難道還想繼續煩惱下去?誰能給您解千煩釋萬憂?——蔣三公子啊!他說他能擋風遮雨啊!他能擋風遮雨啊!
龍慕把雨墨拉起來,「行了,擦擦吧,回去給你們家公子帶好。」
下午,與一眾官吏商討國壽事宜,斟酌來商量去,原本各級官員們還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說得太直白,直到龍慕問了一句:「各州縣庫裡能勻出多少銀子來?」
這下可好,這幫官員這通哭窮啊!都快吃了上頓沒下頓了。某白胖子官員居然還有臉哭訴:「大人,下官今天的早飯還是昨晚的剩飯熬吧熬吧端上來的呐,這粥稀得,下官都省了鏡子了。」
龍慕眼角直抽搐,心中痛駡:這幫老狐狸!嘴上卻笑說:「大人深諳養生之道啊,減肥很成功。」
晚上,睡不著,躺床上想:怎麼辦?怎麼搜刮「中」?
平民老百姓的銀子咱搶不了,商賈大戶的銀子咱能訛不?
——那還用說?就為訛銀子才來當官的!
關鍵是怎麼訛?
當然是——索賄!
怎麼索?
——提供名目,暗示他們趕緊送禮!
龍慕一骨碌爬起來,抽了張紙,蘸飽毛筆,懸腕沉吟:提供什麼名目?
「吧嗒」一滴墨汁滴在紙上,龍慕翩然回神,寫:紅白喜事。
剛寫完,立刻把「白」字劃掉,再找不著銀子就真要辦白事了,
盯著「喜」字想了半天,什麼算喜事?
呃……要不嫁娶生辰生孩子?
龍慕盯著「嫁」字直抽嘴角,還是……得了吧,這衙門裡連個丫鬟都沒有,嫁誰呀?
這個「娶」嘛……
一張溫潤的面容立刻闖進腦海裡,此面容唇角漸漸上揚,慢慢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龍慕驀然回神,搖了搖頭長長歎出一口氣。
得了得了!他是湖州蔣家的中流砥柱,說不定將來還是內閣首輔。
至於……這個生孩子嘛……
龍慕眼角一陣狂烈地抽搐,將毛筆往筆海裡一扔,就它了——生辰!
唉……不選它也不行,就這一個靠譜的。
第二天跟管家師爺一說,倆老頭有志一同地點頭,朝龍慕豎大拇指——是塊當官的材料!
召集衙役差夫,通知他們悄無聲息地往民間傳揚——後天,知府大老爺二十四歲壽辰,國壽當前,該當輕減行事,不設宴席。
把自己彰顯得跟清正廉明的一方父母似的,龍大知府舒坦!喜滋滋地喝著小茶吹著小風,坐在衙門裡等著行賄的紛至遝來。
但是——
活活等了兩天,眼瞅著到了「後天」了,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龍慕納了大悶了。
唉……說真的,鄙人都為他著急啊……
他也不想想,揚州城什麼人最有錢?
那還用說?本地特產——鹽商!自古官商勾結,鹽商更是極擅往官場裡鑽營,沒名目他們創造名目還要送禮行賄呢!但是——
前不久,鹽商商會會長陳浩東剛被他打了四大板,頭兒都讓人給辦了,其他鹽商會怎麼想?
——肯定想:來了吧!看見了吧!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三把火開始燒了吧!這年頭,誰還殺雞儆猴啊?要來就來絕的!先把頭兒給你掐了,看你還能往哪兒飛!你們誰去行賄?「缺心眼兒」這詞兒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
當晚,龍慕對月哀歎,垂頭喪氣地出衙門上大街跟遊魂似的晃蕩了一晚上,快午夜才回來,路過衙役值班房時陡然聽見一陣哄堂大笑。
龍慕一愣,靠到牆根下,屋裡七嘴八舌樂呵呵地嚷嚷,不知誰說:「……難道我們大人不知道嗎?他上任時,吏部榜文上黑紙白字寫著他的姓名、籍貫、生辰、過往經歷,貼得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一人嘿嘿竊笑,不懷好意地明知故問:「大人哪天生的?」「臘月十二。」屋裡陡然齊聲大笑,一人笑噴:「這年頭,官員的生日老天爺根本管不著,他自己想什麼時候生就什麼時候生。」「你可拉倒吧,你懂什麼呀!今年是閏年,閏著閏著,臘月就閏到四月去了。」
「轟」一聲,屋裡炸了棚了。
龍慕臉上熱得能躥出火來,一縮脖子,灰溜溜跑回臥房,往床上一趴,被子蒙著腦袋,嘟嘟囔囔:「全城都在看我笑話!死了算了,我還活個什麼勁啊!」
隔了一天,工坊司管寺廟修葺的小吏來了,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龍慕看見他就跟看見催命鬼似的,一頓破口大駡,把這小吏罵得蒙登轉向,稀裡糊塗就被轟了出去。
龍慕一頭倒在官椅上,「砰砰」拿額頭撞條案。
頹廢了半個時辰,又把先前那張紙拿了出來,盯著「嫁娶生孩子」五個大字眼睛發直。
跟木頭一樣呆呆坐了一上午,連口水都沒喝,腦袋裡天人交戰,腦仁疼得透不過氣來,最後,腳一跺心一橫,娶媳婦吧!
跟管家一說,老頭激動得老淚縱橫,一把抱住龍慕,簡直泣不成聲,「公……公子,夫人要是知道……在天之靈……定然大感欣慰……咱娶個媳婦正常過日子吧……咱把蔣啟鴻忘了吧……咱惹不起啊!!!!!」說完,老頭風一般刮了出去,趕緊的,趁龍慕後悔之前,趕緊找媒婆選人家啊!
提起蔣啟鴻,龍慕頓感全身乏力,往後一靠,腦袋掛在椅背上,瞪著北牆上「明鏡高懸」的匾額發呆。
渾渾噩噩過了一天,茶也不想喝,飯也不想吃,站在後衙門口,看隔壁禦史衙門的差役們懶洋洋地曬太陽。踮著腳尖夠著脖子,眼睛珠子都快突出來了,一直沒看見蔣初,也不知他身體好些了沒有。
傍晚,龍慕正坐在大堂上,直愣愣地撥弄田黃凍石扇墜子,糧倉小吏匆匆趕來,往地上一跪,只喊了聲:「老爺……」
龍慕幽幽回神,看清來人,頓時眼神清明,又一個催命鬼!抄起籤子就砸了過去,「滾!餓死一個是一個,老爺我自己都快喝西北風了!」
唉……他煩惱,管家更煩惱。
也不知為什麼,找媒提親一事坎坷到無以復加,先從氏族大戶裡尋覓德才兼備的貴族小姐,結果,人家一聽是揚州知府,「咣當」一聲,門關了。老頭活生生碰了一鼻子灰。一打聽才知道,好嘛,二十幾年來,揚州知府沒有一個是活著做滿任期的,全給咔嚓了,有些還是血洗滿門。
過後,只好退而求其次,往沒落世家、鄉間富戶裡踅摸,這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了,貌美德賢的吧,出身低點也就不計較了,但是,人家不樂意啊,人家父母還指著這女兒攀高枝兒呢,誰看得上有今朝沒明日的揚州知府啊?貌醜無能的吧,人家倒是同意,結果老頭不幹了,自家公子爺怎麼說也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正經緋袍烏紗吃皇糧的!
嘿,您還別說,還真有不把自己女兒當骨肉硬生生往火坑裡推的。
您要問是誰?
還能是誰啊?——鹽商唄!商人本性——唯利是圖,女兒算哪根蔥?
第二天,拿著生辰八字到人家去合命盤,剛進門還沒來得及說話,直接讓人堵大門口了,人家陪著笑說:「小的世代從商,實在高攀不上,恐折了壽數,要不您進來喝杯茶?」
這茶哪還喝得下去啊!塞牙啊!
此後,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哪兒哪兒都找不著未婚小姐,有些人家頭天還滿口答應,就高興了一晚上,第二天,得!反悔了。
幾次下來,老頭一頭跪在後院裡,仰望蒼穹,半天冒一句:「夫人啊……」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