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老頭痛不欲生,龍慕更是痛不欲生。
轄下各州縣天天派官吏堵在大門口,要錢、要糧、要人手。
龍慕拿哄鬼的話把這幫兔崽子們好一通糊弄,拐彎抹角七葷八素這個繞啊!折騰到最後口也幹了舌也燥了,嘩嘩往下灌涼水。
剛透出一口氣,得!師爺跟屁股後頭直甩熱汗,「大人,時日不多了,杭州、蘇州、松江金裝佛身基本已經停當,咱們要錢沒錢,要糧沒糧,就快要命沒命了!」
龍慕頭也不回地進後衙,靠著葫蘆門,眼神直勾勾也不知在想什麼。
師爺往東邊瞟瞟,眼前一亮,趕緊上前慫恿:「老爺,隔壁禦史大人是浙江最大的豪門,良田遍佈江南。像他們這種為官做宰的士紳豪族最忌諱從商,可他們家不開糧行不行啊,糧食多得能把太湖填滿了。」
見龍慕無動於衷,師爺使勁抹了把熱汗,一個勁地攛掇:「老爺,現如今,整個江南都要開倉濟民,哪家知府不使出渾身解數四處挪糧食?聽說鎮江知府連軍備儲糧都私自調用了,咱得先下手為強啊!」
龍慕微乎其微地皺了下眉頭。嘿!有門兒!師爺趕緊進言:「先向他暫借,等渡過難關,再折成銀子還給他。要是讓外府官員捷足先登,咱們可真是想哭都找不著墳頭啊大人。」
龍慕挑起眉梢,師爺朝東邊努了努嘴。
龍慕思慮片刻,「揚州全府每戶一升米,算起來數目重大。禦史大人名門顯族,族中規矩定然森嚴冗繁,多位長輩在上,他作為後生晚輩,能借得出那麼多糧食嗎?」
師爺恨不得吐血身亡,心裡腹誹:您老人家跟他孤男寡男同處一室這麼多次,他是什麼人到這會兒還弄不清楚?隔壁那位神仙連工部尚書都能搗騰進大牢,家裡那些行將就木的老糊塗夠他一根手指頭劃拉的?
隔了兩天,中午吃完飯,管家正拖著龍慕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公子,揚州都是些有眼不識金鑲玉的睜眼瞎,要不咱們回濟南府找一個吧。」
這倒好,龍慕還得反過來安慰他,「不急不急,慢慢找,兩條腿的活人滿大街都是。」
正當此時,師爺一頭沖進來,也顧不得等級高低世俗禮節了,直著嗓子喊:「老爺,不好了!湖州知府千里迢迢趕來揚州了,這會兒估計都見著禦史大人了!」
一聽「禦史」倆字,別人還沒反應,管家先不幹了,「騰」站起來。
師爺一把抓住龍慕的手腕,「老爺,都火燒眉毛了,顧忌再多也比不上政績來得實在,顏面、尊嚴都是虛的,前程、官途才是正經的啊!」
管家不樂意,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師爺眼明手快,一巴掌捂住老頭的嘴巴,使勁往犄角旮旯裡拖。
一路趕往瘦西湖,門房小廝撒腳如飛跑進內堂通報,工夫不大,雨墨風馳電掣般跑出來,將龍慕領到前廳,躲在窗前紫藤架下,指著屋裡悄聲說:「知府大人,您看,湖州知府。」
龍慕閃目觀瞧,主位之上,蔣啟鴻正靠在圈椅裡,手持一疊紙張,慢條斯理地翻閱。客位上,一個山羊胡的中年人,戰戰兢兢,半個屁股搭著椅面。
過了沒一會兒,蔣啟鴻輕輕發下紙張,笑了笑說:「知府大人差遣,理應竭盡全力在所不辭,奈何蔣某在族中人微言輕,恐心有餘而力不足。」
紫藤架下,龍慕心裡咯噔了一下。
湖州知府慌忙站起來,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蔣大人過謙,下官多次拜訪貴府,令尊大人指引下官前來拜訪蔣大人,還望大人看在同朝為官的份上將糧食賣與下官,每石再加五兩銀子您意下如何?」
蔣啟鴻垂下眼瞼,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掠茶葉,緩緩品一口,過了半晌才笑說:「知府大人此言差矣。本族雖非名門望族,自本朝開年以來有幸延綿百年。自古以來,上下有別長幼有序,鄙人乃‘示’字輩後生,頭頂三重天,開祠祭祀也只不過是個跪在門檻外遙拜祖先的末流貨色,何來資格決定本族大事?」
湖州知府臉色明一陣滅一陣,抖著嘴唇結巴:「這個……這個令尊……」
蔣啟鴻一攤手掌,笑說:「您看,您捨近求遠,家父才是本族族長。」
湖州知府一屁股癱倒在圈椅裡。
蔣啟鴻放下茶杯,抬起眼來,與窗外的龍慕四目相對,微微一笑。
將湖州知府送至門外,蔣啟鴻深深一揖,知府大人還禮,失魂落魄地走了。
蔣啟鴻轉身回來,唉……家裡還站著個知府大人呢。
招招手,「過來。」
龍慕走過來,問:「身體好些了吧。」
「你不覺得為時過晚?你應該第二天就來問,」低下頭輕聲說:「其實,你更應該陪著我直到痊癒為止。」
龍慕一個沒忍住,大翻白眼。突然想起是來求人家的,急忙換上恭敬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說話,蔣啟鴻拉住他的手,「走吧。」
「去哪裡?」
「長江。」
龍慕嚇了一大跳,「你還沒被嗆夠?你的小命是我撿回來的。」
「所以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準備什麼時候讓我報恩?」
龍慕突然想起□裡時常出現的「以身相許」,笑了笑,調過臉去。
拉著龍慕登上馬車,一路快馬加鞭,一個時辰左右來到江邊,遠遠就能聽見轟隆隆大江東流。
龍慕下了車,剛抬起眼,頓時瞠目結舌,傻了好半天才指著江面,「那……那是什麼?」
蔣啟鴻舉目眺望寬闊渾濁的江面——船隊浩浩蕩蕩見首不見尾,旌旗招展船帆蔽空,整個江面都快被糧船鋪滿了,船艙葦席上寫著殷紅的「糧」字,而旌旗之上,一個鬥大的「蔣」字,蠶頭燕尾,方正端莊的隸書。
龍慕扯扯他的袖子,「你的?」
「你的。」
「啊?」龍慕心頭一顫,直勾勾眺望天際,當真是遮天蔽日看不到盡頭啊!這得多少糧食啊?
蔣啟鴻低下頭輕聲說:「聘禮。」
龍慕還在震驚,壓根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問:「這麼多?把你們老蔣家搬空了吧?」
蔣啟鴻轉目凝視隸書「蔣」字,深深感歎:「所以本族已然入不敷出了。」
龍慕明晃晃送他倆大白眼,「就我所知,你剛才對湖州知府說你無法決定族中大事。」
蔣啟鴻眨了一下眼,表現得茫然之極,「二十萬石糧食算大事嗎?」
龍慕一眼甩過來,恨不得委地不起吐血身亡。
蔣啟鴻展顏大笑,拉住他的手,「體仁……」
龍慕使勁甩開,大步朝江邊走去。蔣啟鴻笑了笑跟上。
江風獵獵,碧綠蒼翠的蘆葦叢在狂風中東倒西歪飄搖不定。龍慕爬上江堤,手搭涼棚眺望江中往來不絕的船隊,不禁由衷地感慨:「難怪古人有雲:湖州熟,江南足。果不其然啊!」
「這是我的全副身家……」
沒讓他說完,龍慕狠狠剜了一眼,「少打馬虎眼!二十萬石糧食算大事嗎?」
正當此時,離江邊最近的糧船,連水手帶家丁嘩嘩啦啦跪了一甲板,山呼:「拜見公子。」
蔣啟鴻舉步站上江堤,點頭微笑,擺了擺摺扇。
龍慕撞撞他的肩膀,豎大拇指,「一呼百應,你果然是蔣氏一門的未來族長!」
蔣啟鴻轉過頭來,將龍慕額前被風吹亂的碎發擄到一邊,溫聲說道:「體仁,我是未來的族長,族中雖長輩眾多,但是,無論是朝廷律法還是世間俗禮,他們將來必定將以我馬首是瞻。既然如此,你覺得提前促使他們執行族長命令如何?」
「提前執行?」
「是啊!你要對我有信心,我的任何決定他們都會毫無疑義地同意的,主動也好,被迫也好,對我們而言,全無二致。」
「我們?」
蔣啟鴻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臉,「是啊,我們!你這些天不就是在逃避這個嗎?害怕我這根蔣族的中流砥柱轟然倒塌?」
「這個……」龍慕臉通紅,難得忸怩,「這個……雨墨說……」
蔣啟鴻打斷,「你堅信雨墨的說辭,為何不肯來聽我說?」
龍慕低下頭去,不知說什麼好。
蔣啟鴻將他拉過來,擁了一下又分開,「體仁,其實……」
等了很久,一直不見下文,龍慕抬起頭來,「其實什麼?」
蔣啟鴻微微一笑,「其實,能否成為家族的中流砥柱無關緊要,但我保證,一定會成為家庭的中流砥柱,足以擋風遮雨。」
龍慕驚愕,死死盯著他,蔣啟鴻點了點頭。時過片刻,龍慕的眼神慢慢清明起來,「朝中怎麼辦?世人皆傳,你將繼任吏部右侍郎,將來是內閣首輔。」
「內閣首輔?」蔣啟鴻展顏大笑,「世間還有比內閣首輔更殫精竭慮廢寢忘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官職嗎?你希望一年半載見不到我?還是希望我整天被諸事纏身被黨爭迫害被百官覬覦被聖上忌憚被錦衣衛縈繞周身?」
「你拉倒吧!什麼叫我希望?呃……聽你的口氣,你是有能力有途徑當內閣首輔而不想當?」
蔣啟鴻故意癟嘴,「你對我的期望真夠殷切的,家父充其量也只不過希望我做個紈絝子弟雍容閒散地過一輩子,還是原配夫人為夫君的前途……」
沒等他說完,龍慕臉紅脖子粗,一腳踹在他膝蓋上,「蔣啟鴻!」
蔣啟鴻哈哈大笑,躲閃不及,身體一歪,眼瞅著要掉進長江裡,龍慕大駭失神,急忙抱住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你為什麼總喜歡往水邊跑?」
「我是龍王爺的女婿。」
龍慕推開他,調過臉去,嘀咕:「龍王爺?」
「體仁……」
「嗯?」
蔣啟鴻低下頭,額角相觸,「我站在你面前,我的心近在咫尺;你站在我面前,為何你的心卻遠在天邊?」
龍慕愣愣地凝視他的眉眼,一把抱住,埋進衣服裡。
「體仁……」
「嗯?」
「你做龍王爺的兒子好不好?」
「……嗯……」
「我是龍王爺的女婿。」
「……嗯。」
摟住腰身,緊緊擁住,「……現在。」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