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在那一瞬間,墨橋生幾乎覺得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微張開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泉水的另一頭,那個人身在煙霧繚繞的水中,緩緩向他遊了過來。
他,她竟然不是男子。
有如山中精魄,又似水魅影。
那一頭濕漉的長髮,像溫柔的水藻,飄散蕩漾於水面,遊弋到他的身前。
她從水中探出一隻掛著水珠的玉臂,輕輕摸上了墨橋生的臉。
「橋生,對不起,瞞了你這麼久。」
往日的種種迷霧仿佛在一瞬間被撥開,夢境和現實重疊。
墨橋生覺得自己那顆心落入了最溫熱的泉底,翻滾在炙熱的泉眼之中。
「橋生,你……喜不喜歡?」程千葉難得的有一絲窘迫。
她假扮男子的身份太久。
以至於讓她在他人面前坦白自己的性別,即使那個人是自己的心上人,也是一件讓她覺得有些尷尬的事。
所以,雖然之前數次話到了嘴邊,她都最終沒能說出口來。
即使這一次她終於下定了決心,依舊也還是有些忐忑。
萬一他不喜歡我是個女子呢?那怎麼辦?
程千葉有些緊張的看著眼前這塊浸泡在水中的藍寶石,生怕那純淨的蔚藍色中,出現一絲厭惡或是排斥的情緒顏色。
晚風輕拂而過,
月夜之下的水面上,綻放出一樹豔麗的桃花來。
程千葉就笑了,
她鬆了一口氣,在水中踮起了腳。
第一次如願以償的以真正的身份在那個人的唇上輕輕蓋了一個章。
墨橋生忍不住退了一步,池岸邊堅硬的石頭抵住了他後背的肌膚,提醒著他沒有可退的道路。
他腦中晃過了童年那些殘酷的日子,
泥濘而破敗的帳篷,饑餓和死亡的威脅,拼命在血泊掙扎的歲月……
為什麼,我能得到現在的這一切。
在他的眼前,那個女子立在白霧繚繞的泉水中,正溫柔淺笑的凝視著自己。
主人給我的,永遠比我奢望的還要多。
多得讓人不敢相信。
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夢,
如果這是夢,請讓我永遠不要醒。
他落下淚來,
伸出雙手,捧起那張瑩白的臉,
輕輕哭泣,反復輕吻。
程千葉閉上了眼,任由墨橋生濕潤的雙唇和潮濕的淚水不停落在自己的臉上。
他又哭了,他總是這麼愛哭,可是我就喜歡這樣的他。
就是那麼的喜歡,樂在其中,不願自拔。
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程千葉是一個性格溫和的女子,甚至帶一著點普通女性常見的棉柔。
她也一度惶恐茫然,期望在這危機四伏的異界裡尋找到一份依靠。
可是她遇到了自己的藍寶石,隻屬於她的,獨一無二的寶石。
這個看上去寡言少語,堅強隱忍的男人,卻有著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
時時在自己面前,抑制不住的紅了眼眶,落下淚來。
於是她總覺得自己應該更堅強一些,站得更穩一些,有能力伸手呵護一下自己心愛之人。
在不知不覺中,兩人互相拉著手,一同走到了今日。
如今,她站得更高也更穩。而橋生,也拾起了自信,得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
程千葉伸出手,按住墨橋生的胸膛,一點一點把他按下去,讓他躺在池岸那溫熱的白色石頭之上。
俯下身,她吻去墨橋生的臉上的淚珠:「別哭,橋生,你這樣哭,會讓我忍不住又想欺負你。」
她的手在水中,悄悄撈起水面上漂浮著的黑絲帶,摸到墨橋生的雙手。
等被吻得暈頭轉向的墨橋生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手臂已經被黑色的絹帶反剪在身後。
「主公,我……」墨橋生想要坐起身來。
程千葉的手指點在他的肩頭,阻止了他,
「橋生,你知道,我要做事還很多,我現在不想也不能恢復女兒身,所以我還不能真正和你在一起。」
墨橋生面紅耳赤:「那,那我也可以等。」
「你等什麼?」程千葉笑了起來,她俯身輕輕咬著那通紅的垂,在他的耳邊低聲細語,「你這麼可愛,我一點都不想讓你等,嗯?」
墨橋生心慌意亂的說不出話來。
那個勾魂攝魄的聲音從他耳中細細的鑽進來,長驅而入,直到他的心尖上戳了那麼一下。
「你就告訴我,你喜不喜歡?」
他不知道自己胡亂的做了什麼表示。
那個人高興的笑了起來:「這一次,你就是哭著求我,我也會不放過你。」
……
夜空中一輪圓月,清輝遍灑山泉。
泉邊溫熱的白石之上,躺臥著一具男子的身軀。
那人面上紅霞未消,眼角帶殘淚,薄唇微分,沉沉睡去。
程千葉坐在岸邊,細細收拾完東西。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清酒。自飲自斟。
酒很涼,微微降了降她面上的潮紅。
舉杯酒就月。
程千葉輕輕歎了口氣。
她伸出手,扯了扯躺臥在身邊之人的薄毯,為他遮蔽一身春光。
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可是他就要出征了,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再在一起,我真的很捨不得他。
什麼時候這天下才能安定,實現我心中真正的目標。
到時候我也許能夠放下這一切重擔,日日和橋生遊賞這人間山色,過上快樂逍遙的日子。
……
春耕開始的時候,
晉國的大軍穿過青蔥的田野,浩浩蕩蕩舉旗出征。
賀蘭貞領中路軍三萬人馬,墨橋生率左路軍一萬人,俞敦素另領一萬水軍,三路大軍五萬人馬,向著鄭州直奔而去。
此刻的程千葉正同姚天香在女學館的三層高的重樓之上,憑欄遠眺。
「每次橋生出征,你都要鬱悶兩天麼?」姚天香用手肘捅了捅程千葉。
程千葉扶著欄杆,居高臨下的望著學館大門前向下傾斜的街道,歎了一口氣。
幾個穿著粗布衣服,包著頭巾的年輕婦人,挎著包袱或是籃子,沿著微微有些濕漉的石頭坡道走上來,向著守在學館門口的守衛出示著學員的身份證明,隨後步入學院之內。
那條石子道的斜坡上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程千葉和姚天香尋聲望去,
一個容貌端正的年輕婦人剛剛邁上斜坡,斜刺裡竄出一個身材矮胖的男子。
那男子一把扯住她的包袱,口中嚷嚷:「不許去,你一個婦道人家,上什麼女學?誰曉得是不是在外面勾搭什麼野男人。」
那婦人漲紅了面孔小聲的同他爭論,最終還是無奈的在那個男人拉扯之下,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另有一個身著粗布棉衣,頭上包著塊藍色土布的女子,剛剛到達門口。
她的身後趕上來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嫗。
那老嫗扯住她的頭髮,一下脫下自己的鞋子,劈頭蓋臉的就往那婦人身上抽去。
「上什麼女學?男人死了,你一不願改嫁,二不願在家帶娃,見天的往外跑,你這安得是什麼心?」
那婦人護著自己的包袱,既不反手,也不頂嘴,任憑那老嫗打罵。
老嫗同她撕扯了一陣,見她油鹽不進。只得一屁股坐下地來,雙手拍著大腿,叫起了撞天屈:「我的兒呀,你死得太早,留下你這不像話的媳婦,和你那兩個小娃娃,叫你娘我可怎麼活啊。」
那婦人見她不打了,慢慢扶著牆站起身來,攏了攏散亂的頭髮,扯了扯衣襟,在眾人各式各樣的目光中抬起頭,坦然走進了學館大門。
「都不容易啊。」程千葉看著這一幕道。
姚天香和她並肩而立:「確實不容易,但我也只能為她們提供一條路,走不走,怎麼走,還要靠她們自己。」
在遙遠的鎬京,
一間昏暗的密室內,犬戎梁皇后的侄兒梁乙在張馥面擺上了整整一箱的奇珍異寶。
「怎麼樣?張先生,陽光大道擺在你的面前,就看你走不走?」
張馥伸出白淨的手指,從那寶箱中挑出了一個碩大的明珠,舉在眼前細細看了看,笑吟吟的道:「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太后娘娘雖然對我禮遇有加,但她畢竟年事已高。梁皇后才是真正的後宮之主,效忠皇后娘娘方是真正效忠陛下,我又怎麼會拒絕梁大人的好意呢?」
梁乙大喜過望:「自從先生來到鎬京,接連為沒藏太后出謀獻策,真真使我們梁氏一族吃了不少暗虧啊。」
張馥露出了愧疚的神情來。
梁乙故作大度的道:「但是我們皇后娘娘,對先生您是一點責怪之意也沒有,只要先生從今以後能夠暗中相助於皇后娘娘,將來娘娘必不會虧待先生的。」
張馥皺著眉頭,輕輕滾動著手中的明珠:「實不相瞞,陛下和娘娘雖為國之正統,但軍中將領卻多為沒藏一族之人。皇后娘娘想從太后手中奪權,只怕不易。」
梁乙學著漢人的模樣長長做了一個揖:「正是要請先生相助一二。」
這位張馥來到沒藏太后身邊之時,他們尚且不以為意,直到這幾個月來,梁家的族人接連在太后手中吃了幾次大虧,他們才意識到這位看起來總是笑語盈盈的漢人客卿,是多麼的陰險狡詐。
梁皇后恨張馥恨得咬牙切齒,私底下在宮中砸碎了數個杯子。
還是皇后的叔父梁驥穩重些,勸導皇后應以籠絡為先,並派遣梁乙想盡辦法同張馥接觸。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花費了這些時日,終於撬動了這塊頑石。
此番一舉兩得,等於同時在太后身邊安插了一根釘子。梁乙得意的想著。
「如今遍觀西戎軍中,只有鄭州的嵬名山將軍,能於沒藏裴真匹敵。」張馥開口,「梁部都若是能像說服我一樣,說服了嵬將軍。皇后娘娘不就有了和太后一搏之力了麼?」
梁乙一擊掌:「張先生真是一語中的。和我想到一處去了。當初我軍圍困汴州之時,我也曾隨軍出征,甚為佩服嵬將軍之兵法謀略。」
「可惜的是,不論我如何努力,嵬將軍都隻肯保持中立,不願傾向皇后娘娘。」
張馥輕輕笑了一聲。
梁乙不解道:「先生何故發笑?」
張馥將雙手攏進袖中,斜靠著椅背,開口道:「我笑大人您也太耿直了一些。嵬將軍遠在鄭州,這裡是鎬京,他傾不傾向娘娘有何關係。只要娘娘時時找些藉口,不斷賞賜財物犒勞鄭州將士。同時放出流言,讓朝中大臣覺得嵬將軍親近皇后娘娘。沒藏太后自然會對嵬將軍生疑,以為他倒向了皇后。」
「這樣也可以嗎?」梁乙不解道,「可是實際上嵬將軍還是不能為我們所用啊。」
「只要太后對他有所猜忌,自然就不會再重用與他。他受到太后的猜忌,梁大人你再加把勁,不愁他不乖乖的投靠向皇后。」
「對啊!妙計,妙計啊!」
梁乙大喜過望,急匆匆的作揖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