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梁屹崢有些拿不準步見龍的想法。老實說他一直做著最壞的打算，因為他覺得這一道坎，步見龍過不去。

　　喜歡是一回事，但到底有沒有喜歡到可以放棄手上所有的資源重新來過，就又是另一件殘忍的現實了；當年梁屹崢離開Ａ區時畢竟年輕，一個才剛高中畢業的十八歲小毛頭，身上能有甚麼是難以取代的？況且對那時的他而言，情況已經不能更糟了，他只能用走，來換取一個從頭再來的機會。

　　大學四年對一般人來說正是銜接著青澀與成熟，經由接觸形形色色的人來做為驅使自我的動力，往往一個四年不見，再見面，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要來上一句：「你變了很多」。

　　梁屹崢卻覺得，步見龍沒怎麼變。

　　步見龍的一切都符合他心中的猜想：眉目依舊，友善、溫和、靦腆，不擅長爭論，怕蟑螂怕鬼；唯一一件出了差錯的，是步見龍說，喜歡他。

　　喜歡，然後呢？這句話梁屹崢早在多年以前就問過自己不下百次，一直得不到答案——因為步見龍討厭他，所以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正解；他自顧自地填了幾個他滿意的答案以後，便靜靜地將題本蓋上了。

　　他把題本埋進土裡，見不著光，陰暗潮濕，單薄的紙張慢慢地被蝕出一個一個孔洞，殘缺、發黑、消失，總有一天會完全不見；他這麼相信著。

　　卻在總有一天之前，有人讓它重見天日。

　　可是時間不對。他們之中沒有誰傻得無所畏懼，也沒有誰強大到無所畏懼。

　　梁屹崢明確地告訴步見龍，他已經回到Ｃ市了，棟樑的事情謝明燈也快要解決了，非必要，他不想再踏進Ａ區。「抱歉。」他赫然發覺，這兩個他過去不可能對步見龍說出口的字眼，倒是說得愈來愈輕鬆了。

　　「……嗯。」步見龍啞著嗓子，「嗯。」

　　一時靜默後，梁屹崢開口道：「那要是沒事的話——」

　　「有事。」步見龍咕噥道。

　　梁屹崢心中奇怪，「甚麼事？」

　　「揮揮，漂亮嗎？」

　　「漂亮嗎？」梁屹崢下意識地跟著覆誦了一次，他對女性的審美因為范真婕的緣故變得有些畸形；在他眼裡，只要是高挑的濃豔的都是好看的，倪祈是符合了這兩樣，但是一想到那一雙濕漉漉的小眼神，他就渾身不對勁，倪祈這究竟算是醜呢漂亮呢還是他的審美根本就不可靠呢？「我恐怕沒辦法回答你。」

　　這話聽在步見龍耳裡又是另一種意思了。連他親口問的，梁屹崢也不願意答。

　　梁屹崢自己也在說出口後的下一秒意識到了不對。他並沒有和步見龍說過他和「揮揮」見過面，而且其他相關人有可能告訴步見龍這件事的就只有謝明燈，可謝明燈根本就不知道倪祈是揮揮啊？

　　「龍龍……」梁屹崢的手指已經在桌面上敲成最急板了，結果步見龍毫無預警地結束了通話。

　　梁屹崢輕輕地嘆了一聲，便將手機倒扣放在桌上。

　　［山高高］：暫離

　　起身離開座位，梁屹崢過了整整一夜才再次回到桌前；他喚醒電腦，畫面上只飄著一個對話欄：「您已與伺服器斷開連線」。他又看了看上方的遊戲時間，正停止在十點三十分，原來早在他走開沒多久後就斷了線。

　　獨居生活最不缺的就是沉默。

　　打開電鍋盛飯的碰撞聲、罐頭解除真空狀態的響聲、筷子觸及碗緣的敲擊聲，梁屹崢靜靜地添了碗飯，開了一罐鮪魚罐頭配著吃了。

　　直到見了碗底，他才拿起手機滑開，沒想到又跟昨天的情形一樣，一堆人的來電與訊息，倪祈的數量當屬第一，其他就是賀興寶啊謝明燈等等，只是其中多了步見龍，以及白桂莉。

　　梁屹崢在這幾個名字裡來回地看了幾次，然後點開了謝明燈的介面。裡頭的內容很簡單，就問梁屹崢今天回不回去工作室。

　　梁屹崢本想用回的，最後還是換成去電。

　　謝明燈接通得很快，「終於可以回家睡覺，睡死了？」

　　「嗯。」梁屹崢不想多做解釋，「我下午回去，有甚麼事？」

　　「沒甚麼事，你媛姐和珠玉姐想見你一面而已。」

　　梁屹崢僅僅只道：「我知道了。」

　　「……沒睡飽啊？」謝明燈覺得梁屹崢聽著有點怪異，卻又說不上哪裡怪。

　　「沒開嗓。」

　　「呿。」

　　解決一個，梁屹崢打開第二個，白桂莉。白桂莉正是幫他作保的系上老師，沒有她，他早已沒書可唸。

　　雖然感激，但梁屹崢對這個白老師還是有點頭疼的。白桂莉身為化工領域裡少見的學經歷雙高的女性，腦袋異於常人，不像男人、不像女人，像懶人，唯有碰上專業相關，才會變身超人。

　　為了實驗整天不吃飯是常態，幾天不闔眼都有，以前是系助幫忙送飯加衣趕睡覺，後來自然就變成了梁屹崢的工作，畢竟也是再生父母。

　　梁屹崢永遠記得畢業典禮那天，白桂莉頂著兩個熊貓眼，像樹懶一樣慢吞吞地幫他撥穗，撥完穗以後邊打哈欠邊問他：「今天甚麼日子啊？」

　　白桂莉的訊息寫得很簡單明白，大致就是因為這般那般現在突然空出了個兼任教學助理的缺，每週二週三週四的上午一直到期末，他想不想接。

　　接啊，正愁太閒沒事做。

　　剩下的賀興寶、倪祈和步見龍，梁屹崢一個都不想看他們究竟為何事而來。

　　唉。

　　賀興寶的內容大意和倪祈的前半部差不多，倪祈被倪祐逼出了心上人的名字，倪祐天生聰慧過目不忘，賀興寶這名字的主人不就在棟樑裡嗎？當即約談賀興寶，一番安撫逼迫，一會高壓、一會懷柔，把賀興寶唬得一楞一楞的，甚麼都交待了，便在長姊大魔王的認可下，開啟了通往ＨＡＰＰＹ　ＥＮＤＩＮＧ的路線。

　　倪祐真是深藏不露啊。梁屹崢想，他和倪祐簡直比都不能比，他站在賀興寶背後的做法，和倪祐站在倪祈身後的做法，明明是針對同一件事情，卻有天差地別的結果；但大家都樂見這個結果，那是再好不過了。

　　至於倪祈的後半部就和步見龍有牽扯了。

　　昨晚步見龍切掉通話以後沉澱了一下思緒，才發覺自己似乎又搞砸了。他鼓起勇氣重新撥打號碼，卻換成梁屹崢不接了；一通、兩通、三通，對方不接，步見龍心裡就愈焦急，不應該不接，不應該不會接，他知道梁屹崢一直把他放在很靠前的位置。

　　但梁屹崢始終沒有按下通話鍵。

　　步見龍最後選擇聯繫倪祈。細細思索，梁屹崢的那句「我恐怕沒辦法回答你」實在太不對勁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或者說一句「我不想回答」，為什麼會是「恐怕」？

　　在步見龍表明來意後，自帶雷達的倪祈幾乎可以確信，他們家幫主和子飛的箭頭是互相指著的，可為什麼現在會是這種局面？不應該在互表心意驚喜發現對方也是一樣的心情以後，高高興興開開心心地在一起嗎？

　　梁屹崢之前就多次對她說過他有喜歡的人了，倪祈並不懷疑梁屹崢的真心；而步見龍問得很直接：「妳和他在交往嗎？」，否認後，他又醋溜溜地說：「可是妳了解他。」

　　倪祈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訴了步見龍。梁屹崢是她的好朋友，她希望他裹足不前的人生可以有一個美好的再開始，並且有人可以與他並肩而行。

　　在最後一則訊息裡，倪祈寫道：「飛飛，主動點，你們可以的！」

　　主動？梁屹崢失笑，他連他要的是甚麼都直接告訴對方了，對方不願意給，難道他還能強搶嗎？他回給倪祈：「這件事不是簡單的我喜歡他他喜歡我，妳不要再管了」。

　　接著回給想讓他逐步重新接納Ａ區的步見龍：「既然沒有共識，又何必苦苦相逼，到這裡就好。」Ａ區的確充滿他們兩人共同的喜怒哀樂，但過往已經有太多荊棘叢生，就算步見龍想為他披荊斬棘，他卻也不想再踏回去了。一步都不想。

　　那麼到這裡就好了，既然想法走不到一路，就沒有往下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