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步見龍是從他爸嘴裡才得知梁屹崢這趟不只是回老家的工廠工作，並且還接下了董事長這個職位。

　　梁屹崢家已經搬離步家隔壁好幾年，雖然還都在Ａ區裡，不過有了距離便不那麼熟絡了，更何況梁屹崢他爸壓根不在意和步家的交情好不好。

　　步家爸爸媽媽都是教職，同時也是很明確的讀書人，在退休後仍然與書為伍，時常與志同道合的夥伴一齊到各級學校推動閱讀活動，或許因此才讓梁父認為步家兩老無利可圖，也就不當一回事。殊不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步爸爸輾轉從朋友圈裡聽得梁屹崢回來坐棟樑企業的董事長大位，心下驚愕，只覺得其中必有蹊蹺，便趕緊通知步見龍，看他能不能聯絡得到梁屹崢，問問怎麼回事。

　　多年比鄰而居，對於梁父是個甚麼樣的人，步爸爸自然心裡通明。但梁屹崢是個甚麼樣的人他更是明白呀，從小他兒子就和梁屹崢玩在一塊互相扶持著成長，也算是他看大的孩子，怎可能甘願大學一畢業就回來接掌這一間早已經被上一代瓜分殆盡的公司。

　　步見龍握著手機，此刻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復。首先，他前天撿到了一個被掃地出門流落街頭的梁屹崢，原以為只是離家太久，不受梁家待見；可若把董事長這個頭銜給梁屹崢放上去的話，就顯得十分詭異了。

　　想了想，步見龍點開與梁屹崢的私聊畫面，試探性地喊了一聲。而梁屹崢此時正和謝明燈在研究怎麼「毀屍滅跡」。

　　「不要浪費食物，反正都指名要給你了你就吃了吧。」

　　「那你怎麼不吃？」

　　「因為我不想吃。」

　　「你是小孩子嗎？」謝明燈打開飯盒，裡頭滿滿地盛放著三道菜，分別是宮保雞丁、爆炒鮮蚵以及腐乳空心菜，顏色十足鮮豔，味道帶勁，肯定相當下飯。「你看，多豐盛！」

　　梁屹崢對謝明燈那意味不明的眼神起了興趣，便探頭過去看了一眼。「沒想到竟然這麼用心地給我添堵……」

　　「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對你家做了甚麼『好』事？」謝明燈拿起筷子開吃，反正這些東西梁屹崢都討厭，逼他吃他肯定要翻臉；為了不浪費糧食，為了多給地球活一奈秒，姑且就做一回好人吧。

　　「不就是不聽他們的話嗎？」梁屹崢這頭也洩憤一樣地大口大口扒起微波便當，「當我笨還是沒腦袋？」

　　梁家家族不小，以梁屹崢為基準，不算上梁父，他總共有五個叔伯姑姑、目前有八個堂表兄弟姊妹，這一大家子，不，除了梁屹崢他家，全都住在工廠附近五棟相連的透天裡，並且共同掌管公司，簡直把所謂的家族式管理表現得無比透徹。

　　很明顯可見，梁父被自己的父母兄弟排擠，可他兒子梁屹崢又身為最年輕一輩中最拔尖的那一個，有時候就是會被迫成為箭靶，好的壞的都能被人往身上射幾支箭；不過這問題其實不大，畢竟梁屹崢覺得自己的情商尚還可以應付——更大的問題是，隨著他年紀漸增在外面的世界有愈來愈多表現之後，反而讓家裡的老人們心生不安，竟著急著要把人給綁住。

　　那梁屹崢當然要跑啊，別人看不出來，他還看不出來這群「自家人」想做甚麼嗎？讓他當梁家一輩子的免費勞工？門都沒有。可逃了第一次，這回被那一個還想在家人面前找回面子的爸爸拿生命相逼，他還不是只能摸摸鼻子回來了。

　　謝明燈聽罷沒再多說甚麼，咬著筷子含糊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安心吧。」反正他這人只會讓他看不順眼的人失望。

　　「難道不是收人錢財予人消災？」梁屹崢也把筷子抿在嘴邊，一邊把兩個吃乾抹淨的便當盒給壓得扁扁的，說完便起身去丟垃圾了。

　　找了個洗手台洗完手後的梁屹崢恰好翻出手機一看，才看見步見龍二十多分鐘前送來的訊息。他移動到林蔭下站著，然後回了一個問號回去。

　　步見龍很快就傳了一句：我爸說，你接了你家工廠的董事長？你是不是傻

　　梁屹崢回覆：你才傻。說來話長，回家再和你細說

　　回家這兩個字……步見龍覺得有點小羞澀啊。

　　雖然和梁屹崢分別多年並不太清楚他的事情，但步見龍Ａ區待了這麼久，梁家那棟樑企業的八卦自然聽了不少。

　　這一兩年不斷地謠傳要關廠倒閉，但高層間意見不合，有人想撐有人想賣有人想找合作，最後還是起起落落地支持到現在。前兩三個月聽聞梁父上任董位，說要改革創新再造奇蹟，雖然步見龍很不以為然，但他前兩天見到梁屹崢出現在Ａ區，還以為梁家真的有心改變，為了注入新生命才將其召回。現在看來，好像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老師！」步見龍的桌前突然冒出一個原本應該睡著午覺的小女孩，他連忙把手機收起來。

　　「寧寧，妳聽見鐘聲了嗎？」

　　「還沒。」

　　「那妳為什麼起來了？」

　　「睡不著。」

　　「可是午休的時候大家都沒有說話也沒起來走動對不對。」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所以我不能說話嗎？可是我好無聊。」

　　「那我們來想想看，有甚麼事情可以不說話不走動就可以做的？」步見龍循循善誘。

　　洪敦寧是這學期剛轉進Ａ小的學生，有別於從一年一班一起升上二年一班的小朋友，她和步見龍一樣都是二年一班的新生；本來這時間是要和其他二年級學生移動到另外的大教室進行課後照顧，不過她似乎對待在人太多的場合有些不適應，才暫時讓步見龍先看著並慢慢地做引導，等情形穩定了，再送回課後班上。

　　步見龍電訪過洪家，洪父是業務，經常各地拜訪客戶，下了班偶爾應酬，較少有機會和洪敦寧有固定且長時間的相處，大都由奶奶來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但這對父女倆的感情還是挺好的，有關洪敦寧的事情，洪父都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總歸少了一路相陪的喜悅。

　　洪父為了家中經濟只能忍痛減去與女兒相處的時間，但他呢？步見龍想，或許梁屹崢說的對，他才傻。

　　從小梁屹崢天天踩著點按響他家的門鈴接他上學，兩個人手牽手邁著相同的步伐，討論著昨天的卡通啊功課啊或是遇上的各種喜怒哀樂，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天，甚麼事都想和對方分享。就算是親兄弟，也莫過於如此了吧。

　　小步見龍一直很自豪自己有這樣的一個好朋友，成績好體育好個性也好甚麼都好。他想，老像兔子一樣害羞的他一定是因為平常都有好好地幫忙做家事，所以天上的神明才會送給他這麼好的朋友吧。

　　可是如此純真的想法也在漸漸地步入敏感與躁動的青春期時受到動搖。

　　梁屹崢還是那個梁屹崢，在團體裡總能輕鬆找到的那一個中心點，而儘管周邊的人圍得再多，他的手裡總是攢著步見龍。

　　但步見龍退卻了。梁屹崢是那麼的高高在上，他卻只是土裡一隻亂竄的鼴鼠，害怕並畏懼著陽光。他開始推開梁屹崢。他單純地想，只要把梁屹崢推到一般朋友的地位就可以了，他們還是可以玩在一起，只要別人不覺得他們的感情好得過分。

　　每每回想起那個時期，步見龍追悔莫及。那時候他如願和梁屹崢拉開距離，卻沒想到這一拉，卻是愈拉愈遠，最終不如不見——所幸老天爺善心大發，又把梁屹崢弄到他眼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