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房間裡難得只剩下步見龍一人。

　　在兩三個或工作或有約的成員的請託之下，他們今天的副本團時間訂在十一點整。看著有點晚，不過今天週五，想入山門修（熬）仙（夜）的門檻還是比較低一點的，週末不正是用來娛樂和補眠的嘛。

　　梁屹崢把「密林追蹤」這個副本的攻略再ｒｕｎ了一次，也就覺得無聊了。賀興寶方才說還在外頭應酬，他們的競技場之約今晚似乎不大可能成行，於是他左看看右看看，便抱起了自己的洗衣籃告訴步見龍，他下樓洗衣服順便出去晃晃。

　　步見龍應了聲好，看著梁屹崢穿戴好衣物開門而去。房內一時只剩下風扇的運作聲，過了好一會才又傳出撥出電話等待接通的嘟嘟聲。

　　不用再像前幾天一樣地躲到廁所或是陽台給家裡撥電話，步見龍一邊開著遊戲蹲在交易行比較材料，一邊和父母親聊聊天。雖然每天談話的內容相去不遠，但能聽一聽親人的聲音，不管如何都是喜悅的。

　　——所以步見龍才覺得，他不應該在梁屹崢雙耳所及的範圍內通這一通電話。這幾日下來，多少也了解了為何梁屹崢會突然南下，並接下梁家的工廠。一切皆非他所願。可他沒辦法去猜他的父親究竟是真不要命還是假不要命。

　　在某天睡前兩人的小對談裡，梁屹崢提到，他本來打算就這樣慢慢地淡出梁家，雖然過程緩慢並且有些磨人，但大抵來說對兩邊都不會有實質的傷害，也算是和平地結束關係。不過這也只能是他個人往好處想的想法。

　　只要他有梁家血脈的一天，梁家人就是揪著他的小尾巴不放；他若不想再被循著找回來，除了隱姓埋名深居山林，或許就只有離開腳下這片土地了吧。

　　但他不想啊。二十多年了，他身為梁屹崢，在多少人的人生中留下過痕跡，又有多少人在他的生命裡留下足跡。他實在放不下。

　　他如今已經沒有了十八歲那年的決絕，什麼也不管不顧，只帶著一只旅行袋便毅然地離鄉背井。當初憑著一股氣勢想再也不見，最後還不是年年回梁家過除夕夜。他揮不下最後一刀。

　　「我活該。」步見龍記得那天的最後，梁屹崢一句糊在嘴裡、可他卻聽得異常清晰的話。

　　梁屹崢一直都是被眾人簇擁的人，但他並不因此自認高高在上，依然真心誠意地和每個願意與他交流的人有對等的往來。步見龍有時候想，是不是梁屹崢小時候被教得太好了？

　　沈阿姨在步見龍的記憶裡只存活到了國中三年級。她是個典型的小家碧玉，內斂保守而謙和有禮，請、謝謝、對不起這三個字眼從來不離開她的言語之中，就算說話的對象是個小朋友也如此堅持。她習慣低頭、習慣對人好，卻不想，反而被別人壓得更低。

　　為什麼呢？其實出了社會，這種事也是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步見龍反而相當敬佩沈阿姨，就算有人因為她的禮節而軟土深掘得寸進尺使她吃虧，但她仍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永遠保持著得宜的微笑與柔軟的身段。

　　梁嘉津從來一副大男人做派，孩子嘛，給媽媽教，給爸爸管。可是沈阿姨教得實在太好了，以至於梁嘉津根本沒有機會管過梁屹崢，而梁屹崢也沒有機會探得梁嘉津的真面目。

　　如果不是梁屹崢國三那年沈阿姨遭遇橫禍，意外死亡，或許梁屹崢直到他成年之前都會活在媽媽給他建立的幻境裡，覺得梁家一家和樂，幸福美滿。

　　一場死亡車禍，梁嘉津各種巧立名目求償，向肇事者獅子大開口。官司纏訟不已，但這並不干梁屹崢的事。梁嘉津的原話是：「小孩子乖乖唸書以告慰媽媽在天之靈，其他事情爸爸會處理好。」梁屹崢信了，他本來就不會懷疑梁家。

　　可是媽媽沒有了，那一個極力偽裝梁家、塑造梁家美好的人沒有了。

　　於是梁屹崢開始覺得不對了。梁家人在這一樁意外後彷彿被裝進了餓鬼的靈魂……不，他們就是餓鬼，一見有機可趁，立刻現出原形。

　　步見龍每每想起梁屹崢那晚的「我活該」三個字，眼前總會是一片模糊。活該甚麼呢？活該因為放不下穀倉而被米象擺弄嗎？

　　「聽說阿崢回來了……你要不要連絡他看看？媽媽很久沒有見到他了，有空帶他回來家裡吃個飯？」

　　「好，我試試看。」步見龍隨口一回。步媽媽只知道梁屹崢回「家」了，卻不知曉他回的並不是那一個家。

　　「你們感情那麼好，沒問題的。我最近在學做千層派，你有想吃的口味嗎？明天回來嗎？」

　　步見龍是在和梁屹崢分讀不同高中之後才開始一點一點發覺自己那已然萌發的情感。但發覺與明白是不一樣的。直到他真真正正地夢見與梁屹崢同床而寢、對自己的竹馬兄弟帶有慾望之前，他並不是那麼確定甚麼是愛情。

　　慾因愛生。

　　步家爸媽多年從事教職，飽覽群書，接觸的孩子之多，又如何能不早早地便發現蛛絲馬跡。可惜他們開明只了開一半，接受同性戀，但不接受自己的兒子是。梁屹崢他們從小看到大，的確木卓於林；可這樣子的一個孩子理應匹配另一個出眾的女孩，而不是自家男孩。

　　四年前，梁屹崢的離家遠走讓步家爸媽鬆了一口氣；這兩個孩子他們誰都不願意下手傷害，只是他們也不願意接受自家孩子戀上一個同性的事實。

　　原以為梁屹崢走了，步見龍便可以再拓開視野胸懷，在茫茫人海裡遇上那一個與他相知與他嵌合的女孩，但四年來他絕口不提感情事。分明大學時期的人際來往最容易交上朋友，他卻絲毫不曾動心。儘管他條件優秀，有各路男男女女釋出善意，他卻是將界線劃得無比清晰。

　　步家爸媽愛子心切，終究選擇退後了一步：只要步見龍好，他身邊的人是男是女他們忍得住，他們可以不介意。只是如果非要是個男的的話，或許梁屹崢是他們心目中最佳的選擇。但梁屹崢早就不在了，他們甚至曾經慶幸過他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