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落落長的一串對話，梁屹崢拉到最上頭看了一眼時間，上午九點多鐘。「又上班摸魚，你最近學壞了。」

　　「不要老是注意那些不重要的地方。」

　　梁屹崢嘖嘖兩聲，「我流轉移壓力大法，很好用的，推薦給你啊。」

　　「你看不看？你不看我唸給你聽了啊？」謝明燈做勢拿回手機。

　　梁屹崢一扯嘴角就把謝明燈的手揮掉，「你能不能不要那麼躁進？」

　　「不能。」讓你再溫再吞。

　　一時間靜默，梁屹崢終於專心地讀起內容。對話由步見龍發起，第一句話是很常見的招呼用語，第二句則切入重點外圍，說「想和你談一下阿崢」，第三句更直接殺到眼前，問「謝大哥知道阿崢高三畢業前發生的事嗎？」。

　　「『謝大哥』，你們就這樣討論起我逝去的處男身，我好痛心啊。」

　　「說甚麼鬼話呢，我們感性與理性兼具地在討論。」

　　「那你們背著我討論就討論，為什麼還要讓我看？」梁屹崢關掉螢幕，把手機塞進謝明燈的口袋裡。「還你，我不想看。」

　　謝明燈發現梁屹崢根本沒有看到對話核心，趕緊再道：「你不是在疑惑為什麼見龍知道這件事嗎？你往下看就——」

　　「他爸媽告訴他、梁家人告訴他、或者你告訴他的吧，還有其他選項嗎？」梁屹崢抿了抿唇，「我打定主意要回Ｔ市，這裡的事我不想管，他知道就知道，如果他不接受，頂多我搬走就是了，反正等公司的事情處理完，我們這輩子大概也不會再見面了。」

　　謝明燈警覺到梁屹崢對於「步見龍知道這件事」的反應超出預期太多，這段話就算說得再平靜，其中的恐懼早已溢於言表，就像暴風雨夜裡的一道滔天巨浪，甲板上的人發現了，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等死。

　　「我們……」謝明燈還沒來得及力挽狂瀾，就聽見梁屹崢啞著嗓子，說出了三個字。

　　「我累了。」

　　自以為親近、自以為背有靠山、自以為在別人心中是重要的——天底下最痛苦的事，就是「自以為」被揭穿的那一刻。

　　梁屹崢把自己的世界自以為地打造得多采多姿，有好鄰居、有好朋友、有好老師、有好同學，有藍天白雲、有鮮花芳草，儘管那幢名為家的建築已經逐漸崩壞，他還是相信那不過是年久失修，只要好好地補上一補，就能完好如初。

　　直到有一天，天降暴雨。暴雨把所有的顏色洗得乾乾淨淨不餘一絲彩度，才發現，原來這裡是一個杳無人跡的黑白世界。

　　如今有人想重新彩繪這個世界，他無條件開放，想怎麼上色就怎麼上色，畫壞了也無所謂——除了自己周身以外的地方。他可以置身事外地看看就好，看看這個世界還是可以很美好，是他走不出他的畫地自限。

　　「……也不是那麼累，我再和他聯絡看要怎麼樣吧。」梁屹崢長吐了一口氣，苦笑道：「我就說你這個動作很有事，除非你下次在手機上綁十萬塊現金，不然我死都不看了。」

　　梁屹崢的自制力和重整情緒的速度實在令人嘆為觀止。謝明燈這麼想著，卻也知道，這不過源自於他的壓抑與不安。

　　或許他本來的個性並沒有這麼溫和，或許他本來也會不高興也會發脾氣，但他已經很難再與其他人建立起真正互信的橋樑，可為了獨自在人類社會裡活下去，他選擇了退讓與自嘲，不斷降低自己的底線，好讓其他人盡快地放下對他的戒心，使他得以在最短時間內取得溫飽的良好條件。

　　「……我們幼稚園就認識了。」謝明燈唸了出聲：「做甚麼事都在一起，我一直很習慣他的存在；可是有一天我發現，我習慣他在我身邊，卻不習慣我在他身邊。他太好了，所有人都看著他發光發亮，而我呢，卻是光源旁邊最黑不見底的陰影，誰都要來踩一腳，說我不配。

　　我突然就討厭起他了。

　　究竟哪裡不配了？論長相身家學業個性，我都不是差的，但為什麼和他放在一起之後，我竟然變得比溝裡的老鼠還不如？阿崢問我，他和那些人我在意誰？我說是他，他就告訴我，他覺得我很好，讓我不必在意那些人。可是我終究沒聽進去。

　　看我不聽，他就自己後退了和我拉開距離，我居然還很高興，呵。那時候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剛剛好，他總是傳訊息給我，問問我的生活，偶爾傳一些網路笑話心靈雞湯，我們就還像是好朋友，他卻再沒有說過他自己。

　　他最後一次來找我，我在睡覺，我很生氣地跟我媽說，『讓他不要吵，等我睡醒了再找他』，他就在我家樓下，應該也聽見了吧……就算只是朋友，又有誰會對朋友這麼說話？

　　我知道是我做錯了事，可是我從來沒有跟他道過歉，因為他永遠會比我先說『沒事了』，但這一次的『沒事了』根本不是沒事了，他默默地離開，離開這裡，再也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他就像消失了一樣，連一通電話一條訊息都不曾有過。我終於忍不住打了電話給他，還想著幸好號碼沒換。我才要開口，他已經先說了他很忙，沒事就沒必要再連絡了，然後掛斷電話。

　　我才知道甚麼叫做心痛……我不敢再回撥，他的聲音明明那麼好聽，我聽著卻比雪天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