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如果倪祈在今天之前來找，步見龍想，他應當會當那只垃圾桶的；他的大學導師曾說過：「傾聽無疑是一門困難的學問，你的任何舉動都可能令你的對象產生其他情緒，因此你必須專注、真誠並且同理，同時散發出足夠的溫暖與寬容，使環境成為你安撫對象的無聲幫手。」而此時此刻，步見龍不覺得自己有辦法達到傾聽的門檻，甚至於現在的他，就是一個百分之百標準的反指標。

　　在上司、同事、學生、家長的面前，他不能表露過多私人情緒，今日一整日在外，他已經費盡力氣維持表象的平和；只是回到家，打開房門，看著成雙的衣櫃、書桌、床板，卻只剩下他獨自一人的起居用品時，被強壓在心底的悲傷瞬間破開那些不牢固的鐵條，狠狠地撕裂胸口，瀰漫這冷寂的空間。

　　此地儼然成為了傷心處，卻又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回家？不可能的。

　　步見龍不是沒想過倘若當時初父母沒有阻攔，他和梁屹崢現在會是甚麼樣的光景；但終究只是想想而已。他也不敢保證假使當初雙親願意放行，他還會明白自己究竟有多麼喜歡梁屹崢，而不是將對方的感情當作螻蟻踩在腳下踐踏取笑。

　　他而今對父母親不似過去的極端親密，來自於他們放棄過梁屹崢。

　　明明是梁屹崢最親近最信任的大人，卻在他受了傷尋求幫助的時候，假裝安慰疏導，手裡無情地往他身上一刀一刀地捅——只因為這個男孩子可能會害他們的兒子變成同性戀，可能會害他被世俗的眼光言語中傷，可能會害他日後的人生路途不順遂。

　　太荒謬了。

　　若要這麼說，難道梁屹崢就不會因此被中傷、人生不會受阻礙嗎？看著他們的兒子與梁屹崢一路長大，為什麼到頭來他們依然狠的下心傷害那個孩子，讓他從原本的得過且過變得一無所有？

　　到底把梁屹崢當作甚麼了？步見龍不只想問問他的父母，也想問問自己。那一個「家」裡的三個人都曾經傷害過梁屹崢，他如何才能心無芥蒂地敞開胸懷去接受？

　　他還能去哪裡？朋友家、同學家、同事家？該用甚麼理由？要住多久？給不給錢？對方的意願呢？對方的家人怎麼想？是不是給對方找麻煩了？

　　當你開始為對方設想，就會發覺，這其實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於你的思考之間，會有數不清的疑問在眼前出現，而你卻不能完全掌握這些問題的答案，只能畫著龐大的流程圖來應對，心裡該有多疲憊啊。

　　不如——不想不作為是否更好？

　　像行屍走肉一般。

　　揮揮：我被賀先生拒絕了……

　　揮揮：我問他為什麼，他只說問題在他，不在我。我再追問，他甚麼都沒回，笑了笑就走了。

　　揮揮：我心裡奇怪啊，把話說清楚不好嗎？他要是告訴我，說不定我可以幫忙呢？

　　揮揮：為什麼甚麼都不說？不信任我嗎？還是覺得我幫不了他？

　　揮揮：或是他真的不喜歡我。

　　揮揮：我喜歡他，也希望他喜歡我，我不打算放棄。

　　揮揮：可如果他真的不喜歡我，怎麼辦？我再這樣追下去，是不是會變得討人厭？

　　梁屹崢說喜歡我。

　　我也喜歡他。

　　然後他拒絕了我。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問題在他，因為他討厭這裡，討厭到就算他喜歡我也不能為我留下的地步；後來他又說，我可以和他一起走。

　　做不到。我回答他。

　　他笑了笑，告訴我，他知道。

　　為什麼會知道呢？

　　「我瞭解你。」

　　他厭惡這裡的原因有很多，或者該說，從很久以前開始，這些原因便一個一個悄無聲息地搭建起他心裡的這棟危樓；最後他選擇逃離，將危樓置放原地，慢慢腐爛。

　　而多年後我卻在此處落腳，並妄想他能與我同進退——在這一棟已然傾頹的碎石亂瓦裡。

　　他自然是不願意的。

　　何曾想，是我陷在這裡出不去了。

　　我：是

　　我：既然被拒絕了，再追也是徒勞

　　我：放棄吧

　　倪祈嚇都嚇死好嗎，她才不是要聽這種負能量爆棚的話，當下把梁屹崢幾個鐘頭前的發言拋諸腦後，給他打電話。

　　梁屹崢不接，她就連打，煩得對方受不了了按下通話鍵，她立即大吼一聲：「飛飛！」

　　「麻煩妳言之有物，否則我拉妳進黑單。」

　　「你只說不能密你，沒說不能給你打電話啊！」倪祈不服，不服完了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趕緊收斂收斂：「飛飛，我就是想問一問，幫主……幫主是個怎麼樣的人？」

　　梁屹崢想也不想，「很好的人。」

　　「我也覺得幫主是個好人，他在遊戲裡話雖不多，幫人可多了。」倪祈絮絮叨叨：「所以幫主是個走冷硬現實路線的好人嗎？天啦，我從沒想過原來是這樣子的！」

　　聽著倪祈的自言自語，梁屹崢滿頭霧水：「……啊？」

　　「反差萌！」

　　「說人話。」

　　倪祈整理了下思路，才道：「我本以為幫主和你一樣，都是說不了重話的人，就是要說，也要九彎十八拐地說，沒想到說的可順了！」

　　梁屹崢聽著有些奇怪，反問：「妳去煩他了？」

　　「你不是說不要找你的嗎，我找不到人說話，只能去和幫主說我被賀先生拒絕的事了。」倪祈壓低嗓子，「幫主回我，咳嗯，『既然被拒絕了，再追也徒勞，放棄吧』。」

　　「他甚麼時候回你的？」

　　「就剛剛，五六分鐘前差不多吧。」

　　「妳現在上遊戲盯著，他如果上線了馬上通知我，謝了。」

　　「噢、噢……」梁屹崢的聲音就算再溫和，語氣一沉語速一快，壓迫感也是頗為驚人；倪祈有些反應不過來，短促地應了兩聲，還來不及再說甚麼，通話已斷。

　　梁屹崢掐斷電話，又給步見龍去電。想當然爾，響是響了，沒人接。

　　步見龍有兩個號碼，一公一私，上班時間不開私人號，倪祈能夠聯絡到步見龍表示他已經下了班；沒人接的可能性有很多，人在外頭啊在洗澡啊忘了開響鈴啊手機弄丟了啊，或是不想接。

　　梁屹崢打了三通不通，手機往兜裡一塞就出了門。今天只是普通的上班日，步見龍不回家還會去哪裡呢？他先不做他想，騎著車繞到Ａ小，沿著步見龍上下班的路徑四顧。

　　不過一路來到了租屋處，並無收穫。

　　「彭阿姨，我是梁屹崢，是步老師的室友。」梁屹崢打給房東，一邊慶幸還沒找彭阿姨把房租結了。「我早上出門急了把鑰匙丟房裡了，步老師還沒回來，現在進不了門，您能不能來幫我開個鎖？」

　　彭阿姨答應的爽快，不一會就到了現場和梁屹崢會合；期間梁屹崢試著打了第四通電話，一樣沒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