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和步見龍把話說清楚是梁屹崢最看重的一件事，如今對談結束了，他的回鄉之旅也差不多行到盡頭了。

　　終於走完步見龍這一條前後橫跨十六年的支線，梁屹崢說不上自己是甚麼感覺，不過至少還不算太壞，沒有產生一些想號哭啊、想嘶吼啊、想深夜到海邊下水走走的念頭。

　　這條巨大的支線一開始和主線完全疊合，梁屹崢沒發現，走著走著就慢慢被偏離的軌道帶歪了；等他發覺不對勁，停下腳步探看的時候，卻又懷疑腳下的這一條說不定才是主線呢？

　　並不是毫無根據地隨意起疑，而是因為他剛好發覺到自己似乎喜歡步見龍。對於當時年紀尚小情竇初開的梁屹崢來說，喜歡一個人那是天大的事情，儘管他曾為性別糾結過，但在短暫的擺盪不定後，他義無反顧地前行。

　　前行路上多荊棘，不時有倒木橫亙其上，甚是難行。可即便如此，梁屹崢從沒有想過要走回頭路，走回頭路是一種對他的信念與決心的玷辱，只要終點不變，他便可以為其跨過重重阻礙，歷經種種磨練，將自己打造成一套刀槍不進的鎧甲，固守某人一生。

　　只是他不曾問過對方想不想要。

　　他自認對對方的需求瞭若指掌，不須言語，只要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他就能在對方開口前把事情做得盡善盡美，不出分毫差錯。想來這是他最大的誤區，步見龍沒有表示對錯並不意即全盤皆對，或許他只是看在他們多年的交情，不好意思拒絕，勉強接受而已。

　　自以為的付出不是付出，不過是加給對方的負累。

　　所謂「不吃一塹，不長一智」，可惜一塹的坡度太緩、深度太深，他跌了好久好久，才學到這深刻的一智；只是學到了，也沒機會應用到他喜歡的人身上了。

　　難怪總說一段感情要成功，人要對，時間要對，地點也要對；可是又怎麼有辦法在事先就得知對或不對呢？往往要等到失敗了以後，才能一一核對——人生真難啊，為了知道對不對，除了去做也別無他法。

　　要是做對了，那很好；要是做不對了……一般來說有分不正常的表現，比如自傷或傷人，也有正常的洩壓方式，像是哭泣、嘶吼、深夜到海邊走一走，或是逃避現實，全心全意地投入二次元之中。

　　看著梁屹崢一如往常地打開公文夾簽名然後闔上，清空桌面後便打開電腦埋頭敲敲打打，謝明燈不禁覺得，其實昨晚跟他借車搬家的人是另一個平行時空剛失戀的梁屹崢來著？

　　講真，步見龍喜歡梁屹崢這件事，是個小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來；但梁屹崢喜歡步見龍這件事，如果不是和梁屹崢有過長時間相處的人，應該不太容易發現異同。

　　梁屹崢就是一個「你給他甚麼，他還你甚麼」的人，他只看你給多少，不在乎你是誰；謝明燈曾經想過，是不是這確實是梁屹崢原本的個性，想要讓他不要和別人算得那麼清楚明白，反而是在壓抑他的本性——好了，這個猜測從此可以畫上兩條黑槓，並且額外加一條「如何辨別梁屹崢的心上人」的方法了。

　　謝明燈在Ｃ市從沒看過梁屹崢有這麼喜歡對人動手動腳的時候。

　　就說任能傑吧，踢影鋒，每次在球場上進了球都要大老遠地找梁屹崢求一個抱抱，梁屹崢哪一次不是拍拍任能傑的後背就了事的？抱啊、摟啊、搭啊，這些親近一點的動作謝明燈敢指天發誓，在一般情境裡，除了小小孩，梁屹崢沒有主動對誰做過。

　　說和步見龍的感情淡了？呸，這要是叫沒感情，天底下就沒有有情人了。

　　這麼明顯的雙箭頭，謝明燈自然樂觀其成，可就這樣突兀地結束，他還是覺得難以消化，胸口沉重不已。

　　昨天梁屹崢來借車的時候臉色很平常，他還以為只是臨時起意想出去兜兜風，沒問甚麼就把鑰匙給了，反而是梁屹崢看他這麼爽快，才有種如夢初醒的驚愕，有點迷茫地說他「要搬家」，是要往車裡放東西的，問他介不介意。

　　他當然介意啊！同居得好好的搬甚麼家？

　　梁屹崢回說，過一陣子就要走了，再住下去不好抽身；他已經和步見龍說好了。

　　謝明燈本想再多問，最後還是沒有開口。他瞭解梁屹崢待不住這裡，那麼原因就只剩一個了：是步見龍不願意跟梁屹崢走。

　　每個人有自己的考量，步見龍想必有他不走的理由；謝明燈知道這個結局不論對誰都不好受，雖然他是站在梁屹崢這邊的，但也不會去說步見龍甚麼。

　　看了看手上的文件，謝明燈覺得再搞也沒甚麼意思了，幫梁屹崢把他的願望實現了就回家吧。

　　梁屹崢猜中梁家人要他接任董事長是為了找一個便宜的炮灰，畢竟這幾年公司節節敗退，客戶與員工怨聲四起，但為了榨乾公司的最後一滴精血，梁家人暫時還需要這些占地一公頃多的建築撐住不倒。

　　要謝明燈跟著過來，梁屹崢的動機並不單純。

　　他知道公司正走向滅亡，或早或晚的問題而已，若那一天到來，他相信梁嘉津絕對沒辦法從其他人手裡分到一口羹吃，一旦吃不飽穿不暖又沒錢花，就會想起了他還有一個兒子要給他養老送終。

　　憑甚麼梁嘉津只花了幾天的時間養出一隻精蟲，他卻必須反過來養一隻米蟲一輩子？就因為他們血脈相連？

　　——是啊，就因為他們血脈相連。針對梁嘉津，梁屹崢的原話裡有兩個字：噁心。

　　梁屹崢的想法很簡單，他不可能趕盡殺絕，只希望借謝明燈的手把這間公司重新抬起來，只要有錢賺有錢拿，梁嘉津自然不會把歪腦筋動到他身上。雖然這等同於又將梁家送上雲端，但梁屹崢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他只求互不往來，各自安好。

　　謝明燈看這一室的沉默不習慣，出聲問道：「你的辭職書不是寫好了？」

　　「我在打遊戲。」

　　「……可以有點人生追求嗎？」

　　梁屹崢點點頭，「伺服器週排行榜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