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除了偶爾被實驗數據啪啪打臉，梁屹崢自打臉的技能其實也開發得不錯。

　　上一秒怎麼想的，下一刻怎麼做的，頭腦和手腳怎麼就是搭不起來呢？認為可以像個成熟的大人堅定自己的想法，到頭來他的想法簡直和百變怪沒兩樣，幾秒鐘一變，紅變綠，方變圓，跨幅之大令人鼻酸；如果可以把頭摘下來當球踢，他肯定已經帶球跑了好幾年了，要這顆西瓜長在脖子上有何用。

　　步見龍就是西瓜種子，慢悠悠地在他的腦袋裡落了戶，長出瓜蔓與茂葉，拔不能拔，鏟不能鏟，只能時不時修剪一下枝葉騙騙自己消除進度有在走；他也很無助啊，只能等待哪天這株變異種可以因為養分不足自行升天——所謂的夢想，在遇見阻攔以前都被設定得完美無缺，梁屹崢太小看步見龍牌西瓜的繁殖能力了，一遇上母體頓時就跟打了咖啡因一樣亢奮。

　　梁屹崢爭氣點啊梁屹崢……唸了成千上萬次，不過是毫無用處，多費心力而已；他還是跟著步見龍走了。

　　走了就算了，看看就好然後拒絕，只是為什麼卻變成了室友？ＷＨＹ？兜喜跌？維？梁屹崢想崩潰的心都有了，不只不爭氣，還軟骨頭！都說二十一天可以養成一個習慣，那他凡事順著步見龍的習慣已經四乘以三百六十五加一天沒再做過，理應養成不順著步見龍做事的習慣了，怎麼沒有？

　　梁屹崢一邊深刻地反省，卻又一邊覺得步見龍還是靦腆的笑好看。最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逼瘋自己，指日可待。

　　幸好沒過太久，事情一件一件地接著來，那些在「想要」之上的「其他東西」開始作用了；厭惡、牴觸、反抗，更隱隱出現報復的念頭，這些東西都不是光一個「想要」就能夠打平，甚至鎮壓住的。

　　步見龍的告白抵銷了梁屹崢心裡的一些負面能量，但也就止步於此了；這一個告白不會有好結果，不會有任何進展，只會死在這裡，年年歲歲供人拜祭。

　　「我喜歡你，很喜歡。但不足以抵過我對這裡的厭惡。」

　　梁屹崢覺得，死要死得明白，也要死得透徹，才能杜絕一切復燃的可能；這十多個日子裡，他做了一些讓步見龍對他抱有期待的事情，是他管不住自己，是他自私地給予對方希望，如今他想抽手，想掐滅那簇微小的火苗竟如同無麻切除胸上病灶，明知是切膚鑽心之痛，卻不得不為。

　　可是步見龍願意嗎？

　　梁屹崢不知道。感情從來是兩個人的事，古往今來感情事要有多難就有多難解，要分要合要走要留，若兩人有共識那是再好不過，而這恰好只比水中撈月簡單一丁點。

　　步見龍問梁屹崢討厭這裡甚麼？

　　梁屹崢回答：「討厭站在這裡的我。」

　　「可是我喜歡。」

　　「你可以嘗試去喜歡不在這裡的梁屹崢。」

　　「我離不開這裡。」

　　「我知道。」

　　「別走，好不好？」

　　為什麼離不開？

　　生於斯長於斯，父母、朋友、就學、工作，二十二年來的所有成就通通都在此處，他若選擇了離開，不就等同拋下一切，將已經逐漸立體化的人生一掌推倒，重新再由一張白紙描繪起嗎？

　　步見龍想，他做不到。

　　就像梁屹崢因為對腳下這片土地的埋怨而選擇放棄他，他也因為對腳下這片土地的眷戀而選擇不離開。

　　梁屹崢不願意留下，他不願意為了梁屹崢走，這般相對而言，其實兩個人都是差不多的，他們各有各的理由，而理由又高於對對方的喜愛，縱使他們互相喜歡，這段感情仍舊宣告連結失敗。

　　可說到底，是他走不出這一個維持了二十二年的舒適圈；說到底，他才是最自私的。他給過梁屹崢甚麼嗎？

　　——重逢那日，他偶然由麵包店的玻璃窗向外看，似乎看見了梁屹崢。

　　那時候他想，他從甚麼時候起就沒有仔細看過梁屹崢了？高三？高二？高一？甚至更早？

　　他記憶裡的梁屹崢一直比他矮了半個頭，長相秀秀氣氣的，笑起來卻特別開朗，總有讓人無緣無故跟著一起笑的魔力；他小時候敏感怕生，就算同齡，只要是陌生環境，必定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適應，可他只一次就栽進了梁屹崢的笑容裡。

　　小步見龍覺得，只要有這個人在，他甚麼都不怕了。

　　的確，只要有梁屹崢在，他甚麼都不怕；他可以抓著對方的手，聽見對方告訴他「有我在」。

　　漸漸地，小雛鳥的翅膀在另一隻小黃毛的細心呵護下乾了，清爽的感覺讓他想揮動羽翼了，想脫離掌控了。所以小黃毛不再站在他面前了。

　　小雛鳥欣喜自己的眼睛看見一整片藍天，寬廣而美麗，使人神往；他奮力地拍動雙翅，緩緩離開地面，毫無知覺小黃毛正在他的腳邊捉著他的腳指頭，不讓他飛得太快太高太急。

　　後來，小雛鳥終於發現是小黃毛在他腳下作亂，令他不能好好地衝向天際，翱翔四海。他生氣地踹了小黃毛一腳，小黃毛卻順勢滾開，抖抖身軀，露出了漂亮的成羽。

　　好多聲音說，小黃毛從小就好，長大了只會更好；小雛鳥哼哼地想，他會贏過小黃毛的……至少也要並駕齊驅。

　　結果？小雛鳥贏了。

　　因為小黃毛不再和他站在同一條跑道上，喪失了比賽資格——小黃毛不見了。他著急地四處打探，知道小黃毛考上了遙遠的學校，並且已經離開家鄉，連一句再見都沒有和他說過。

　　不是好朋友的嗎？

　　這種時候才把落了灰的好朋友頭銜拿出來使用，小雛鳥也覺得自己可笑；但如果不是好朋友，那他和小黃毛就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他才不要這樣。

　　他其實喜歡小黃毛喜歡的不得了。有一個不用言語也能懂你的人該是多大的福分啊，一個人一輩子都不見得會有那麼一個，他早早地擁有了。

　　可是他回頭看了看他過去的所作所為，便不敢再去聯繫小黃毛了；他擔心對方生氣，他從來沒見過對方生氣。他害怕極了，只能不斷地安慰自己，小黃毛消了氣就會主動找他的。

　　——會來找他的吧？

　　日子一天天地翻過，小黃毛沒有任何動靜；就像是不要他了。

　　看板前的那個男孩子個子高挑，很白，相貌不甚清楚，但步見龍寧可認錯。

　　梁屹崢，你回來啦。

　　你又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