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風極反顯然也看見了顧曲,他站在龍頭上,遠遠地望著那片廢墟,臉上依然帶著輕鬆自得的笑意,雙眸卻已經沉靜下來。
沖散木屋的海水緩緩漫流回去,匯流入浩瀚的大海中。
天色漸白。
顧曲渾身濕透,烏黑的髮絲貼在慘白的臉上,水滴順著尖下巴流下,滴落在銅琵琶上。
他渾然不覺,也彷彿沒感覺到風極反的視線,自顧自撥弄著琴弦,臉上無悲無喜。
海面上刀光劍影,三界為爭奪那個從海底浮出的貝殼已然徹底撕破臉。
而風極反卻悄然從戰圈中游離出來,他靜靜地望著那個瘦削的身影,過了一會兒,突然勾起唇角一笑。
接著,琴聲重新響起,一掃之前的飄渺曠遠之風,琴聲詭譎瑰異,直刺人心。
石飲羽感覺陸行舟與自己相握的手突然無意識地收緊,低聲問:“不舒服?”
“嗯。”陸行舟應聲,望著風極反,喃喃道,“彌樓山曲。”
“那是什麼?”
“蛇魔之曲,講一條長蛇咬住自己的尾巴,首尾相連,形成閉環,象徵著永生與不朽。”
石飲羽覺得怪異:“這豈不是好事?”
“從某種角度來想,確實是好事。”陸行舟道,“但蛇魔獲得永生的方法是不斷吞食自己。”
“嗯?”
“吞食過去的自己,獲得一次又一次的新生,這就是彌樓山曲中所說的永生,想求生,必先求死。”
石飲羽一驚:“這首彌樓山曲在挑唆對方自殺!”
“不錯。”
石飲羽:“他們不是有情的嗎?”
“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捉摸不透的東西。”陸行舟淡淡地說著,突然想到之前顧曲說過的一句話——他削去了我的髕骨,而我挖了他最愛的人的眼睛。
陸行舟轉頭看向顧曲:風極反最愛的人……是顧曲自己吧?他的眼睛竟然是自己親手挖去的?
顧曲雖然沒有眼睛,但應該有別的視物方法,他端坐在輪椅上,閉著眼睛,絲毫沒有受到彌盧山曲的影響,手指有條不紊地撥弄琵琶。
淩厲的琵琶聲與琴音對抗,像兩把精鋼打造的鋒利長矛,針鋒相對,互不退讓。
只有矛,沒有盾。
沒有委婉,沒有懷柔,沒有一方會以退為進,也沒有一方信奉以柔克剛。兩個人的樂聲中都有著強悍的攻擊性,彼此之間全是刀鋒,勢均力敵,旗鼓相當。
陸行舟突然明白為什麼這兩人明明有情卻抵死對抗。
因為他們其實是一類人。
暗夜漸漸退去,冥界微弱的天光穿過厚重雲層,照亮海上戰場,血色狂瀾直沖雲霄,淒厲的鬼音和慘叫聲與滔天的海浪摻雜,震耳欲聾。
海面已經成為修羅場,風暴在遠處集結,強烈的血腥味隨著浪潮湧來,魔氣開始在天地間彌漫。
“不好!”判官突然出聲,“那貝殼要逃。”
陸行舟順著他的指尖望去,見到殘酷的戰場上,那個巨大的白色貝殼尚未完全浮出水面,就開始緩緩向下沉去,那從貝殼中傳來的詭譎樂聲也變得激烈起來,彷彿在憤怒。
“新魔主會退回去?”陸行舟詫異地問,“退回去之後會怎樣?”
判官搖頭:“我也不知道,開天闢地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記載,但是魔主誕生失敗,這是違背自然規律的。”
石飲羽沉聲說:“逆天的事,往往會有處罰。”
陸行舟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貝殼,心裏不由得沉了下去。
判官臉色差到極點,咬牙對陰兵大統領道:“撤兵。”
“什麼?”陸行舟一驚,“你甘心放棄?將新魔主拱手讓給其他兩界?”
“當然不甘心,但這不是置氣的時候。”判官很快已經控制好情緒,對大統領道,“知會另外兩界的蠢貨,趕緊撤,否則,天罰降下來的時候,誰都承受不住。”
海面上陰兵得到退兵的命令,且戰且退,而另外兩界卻顯然不肯放棄,依然在打得你死我活。
陰兵速度極快,十幾分鐘後就全部退回岸邊。
判官轉身往外走去,邊走邊對大統領平靜地說:“這次行動完全失敗,但諸將士行動有素、驍勇善戰,獎勵應當一分不少……”
話未說完,他突然怔了一下,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回頭往海面上望去,失聲叫道:“那是什麼?”
眾人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只見遙遠的海天交接之處,一條白色的長線在迅速襲來。
大統領驚呼:“那是海嘯!”
話音剛落,白線已經以駭人的速度趕到眼前,化作幾十米高的巨浪,以毀天滅地之勢拍向岸邊。
電光石火之間,陸行舟猛地騰起,一把抱住石飲羽,另一隻手甩出骨鞭,雪白的骨鞭躥出掌心,化作一條白色大蛇的虛影,一飛沖天。
第一波海浪沖上來的前一秒,陸行舟和石飲羽借著蛇影的衝力,飛躍出去,落在幾十米開外的地方。
兩人落地,陸行舟勉強穩住身形,抹去嘴角的鮮血,回頭看去,只見海岸上已經一片荒蕪,然而情況由不得他們感慨,幾十秒之後,又一條白線從遙遠的天際趕來。
陸行舟想要再次甩出骨鞭,卻發現手臂抖得幾乎控制不住,他咬緊牙關,想將喉頭湧動的鮮血強壓下去。
“別勉強。”石飲羽一把抱住他,左手捏訣,抵在唇邊,默念法訣,一道前所未有的堅固結界罩在二人頭頂。
陸行舟急道:“不行,你體內的鎮魔釘……”
“不行也得行。”石飲羽還笑了一下,吻吻他的額頭,“別怕。”
話音頃刻間被震天的浪潮聲吞沒,石飲羽的嘴唇尚未從陸行舟額頭離開,洶湧的浪潮就衝破了結界。
陸行舟只覺眼前一黑,頓時渾身冰冷,整個人都窒息,滅頂的疼痛從四肢百骸傳來,強大水壓的衝擊下,他頭痛欲裂,每一條神經都彷彿被寸寸斬斷,痛徹骨髓。
比疼痛更可怕的是,在海浪的衝擊下,他指尖一空——石飲羽不見了。
“不……”陸行舟心底怒吼,他狠狠咬破舌尖,濃郁的血腥味充斥口腔,勉強找回一絲神識。
他竭力睜開眼睛,觸目所及,一片血紅,好像眼中的血絲齊齊爆裂,由一層朦朧的血霧徹底變成血的水泊。
眼前全是血色,什麼都看不見,耳邊全是海嘯的轟鳴聲,什麼都聽不清,卻有一種詭異的樂音在腦海中回蕩。
陸行舟拼命控制著理智,半天才想起來,這是新魔主誕生時,從貝殼中傳來的樂音。
可是現在,那個樂音好像直接出現在了他的大腦中。
陸行舟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海水卷到了什麼地方,他咬緊牙關,雙手用力合在一起,在強大的水壓下勉強結成一個法印。
如果石飲羽在旁邊,他便會發現,這是一個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法印,一個不屬於降魔師的法印。
法印結成,陸行舟張開口,噴出的鮮血瞬間溶入海水之中。
血水從法印旁流過。
陸行舟痛苦地皺緊眉頭,身體不住地顫抖,好像有什麼在他體內瘋狂地衝撞,在迫切掙扎著想要出來一般。
幾秒鐘後,他彷彿再也承受不住,渾身劇烈抽搐了一下。
刹那間,濃郁的妖氣迸發出來,滅頂的疼痛消失,一條巨大的蛇尾猛地掃過海浪。
陸行舟躥出海面。
眼前還是一片血紅,但他卻能清晰地看見整個世界。
只見天地之間全是滔天巨浪,海闊雲低,翻滾的烏雲從頭頂呼嘯而過,隨著波濤起伏,他擺動蛇尾,在海水中靈活地遊曳。
“阿羽……”
聲音瞬間被浪聲吞噬。
陸行舟在海面漫無目的地遊了半天,始終找不到石飲羽的影子,腦中詭異的樂聲卻越來越清晰起來。
他浮在水中,捂住耳朵,可那聲音就像在腦中響起的一般,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隱隱透著焦躁,透著憤怒,彷彿在對他們進行譴責和懲罰。
怎麼都甩不掉腦中的樂聲,陸行舟深深籲出一口氣,妥協地鑽進水中,循著聲音遊去。
人們管這裏叫無底之海,因為歸墟的海是沒有底的,或者說,沒有任何記載說明歸墟的海底是什麼樣子,有傳言說,那片海岸並不是真正的歸墟,真正的歸墟在無底之海的海底,除了歷任魔主,從來沒有別的生靈在此進出過。
陸行舟不知道遊了多久,他幾乎是機械地往下游去,毫無疲倦。
剛才在海水中窒息的時候,他催動修蛇的力量,化作蛇妖,如今妖蛇入海,如魚得水,可是遊得越輕鬆,他心裏越是擔憂——體內的妖蛇之力化解了千年都並未完全吸收,如今釋放出來,萬一被反噬……
可是,如果不借助妖蛇之力,自己現在恐怕已經化為烏有。
陸行舟狠狠咬住後槽牙,竭力保持清醒——自己漂泊半生,才剛和石飲羽過上幾天好日子,憑什麼現在就死?
極大的不甘佔據大腦,陸行舟唇角浮起一絲獰笑,暗想:就算死,老子也要死在石飲羽的懷裏。
死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冰冷海水中?
不可能!
身邊的海水不知何時變得輕緩,腦中的樂聲也變得低柔起來,彷彿祥和的搖籃曲,讓人心情平靜。
陸行舟集中精神力看去,發現海水好像都是從這個地方流出來的,而和海水的流動方向相反,一股股黑氣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逆著海水,流了進去。
陸行舟伸出手,讓黑氣從指尖劃過,接觸的瞬間,感受到裏面駭人的冰冷和罪惡。
他突然反應過來,這是魔氣。
魔氣與魔息不同,後者是魔物本身的氣息,而前者是天地間罪惡凝聚而成的怨念。
歸墟恐怕不僅僅是魔主的誕生地,還是天地間魔氣的一個巨大的調節器。
有人的地方就有怨念,世界上每天都在產生著無數怨念,這些怨念殘存在世間,會影響人的正常思維,激發出人心的陰暗面,挑唆人們在惡欲的催動下做出不可挽救的錯事。
而事實是,世界上的怨念並沒有逐日增多,而始終保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安全線附近。
如今看來,恐怕就是依靠歸墟的調節:將多餘的怨念源源不斷地吸收進來。
越往裏去,黑氣越濃郁,而在黑氣的正中心,隱隱有著一個潔白的影子。
陸行舟盯著那個影子看了片刻,發現那居然是之前浮上海面的貝殼。
他猶豫了一會兒,一狠心,逆著海水,投身入黑氣中,一起遊了進去。
進去的瞬間他就後悔了——太冷了,冰冷刺骨,痛徹骨髓。他果斷急轉身,想要離開這裏,卻發現渾身已經被黑氣纏繞,無論怎麼拼盡全力掙扎,都無法掙脫,只能不斷地下墜,被拉扯進滅頂的黑暗冰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