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斗篷姑娘
這些事情彷彿還清楚地發生在昨天,眼前陸舜華咬著帕子眼淚汪汪送他出征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可是江淮知道,她早不在了。
她死了,死無全屍,衣物算作活人,一抔黃土埋了一生。
疾風刮過,葉子簌簌作響。
他站直了身體,最後看一眼墓碑,沉聲道:“六六,生辰快樂。”
墓碑冰冰冷冷的,不似姑娘的笑臉。
江淮苦笑,負手搖頭。風停葉落,天地間寂靜地似乎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如今二十八歲。
他真慘,答應過她長命百歲,離百歲竟然還有整整七十多年。
七十多年漫長無望的餘生啊,像永遠過不完。
“總會過完的。”江淮低聲喃喃,“你要等我。”
淡紅光芒灑落,給他鍍了一層明暉,朝服套在身上有些大了,襯的他身姿更加挺拔也更加落寞,他往來時的路大步走了段,身影很快消失在白鷺山墳前。
那座墳安靜地立在那兒,微風吹得小草向一邊倒去,如同八年來每次見到的那樣,日復一日,經年不變。
江淮下山後沒有立即回將軍府,拐了個身去到山下不遠處的如意鋪。
上京的人大多都認識他,就算不認識也認得他那身朝服,看他的眼神探究又好奇,三分敬畏七分佩服,在沿街賣花兒的小姑娘見了他,紅著臉用帕子遮了唇鼻偷偷地笑。
這些江淮統統視而不見,買了份如意糕,付錢後拎在手上往回走。如意糕泛著香甜的氣味,粉粉糯糯煞是好看,是上京里有名的吃食,姑娘家都很喜愛。
他冷著臉往將軍府走去,面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偏就是這副不近人情,冷到了骨子裡的模樣更加奪人心魂。
提著糕點都像提著佩劍。
沒見過宸音郡主的人心裡都在想那個姑娘到底是個怎樣的天仙似的人物,能讓百煉鋼都化成繞指柔。
真是好奇極了冷漠戾氣的將軍柔情萬千時,眉眼是不是也漾著比平安河還溫柔的春水。
如意鋪離將軍府有些距離,江淮走到半路,途經一家客棧時出了點事。
事情也不是什麼大事,他經過的這家客棧老闆娘叫做王二娘,是個潑辣美人,經商手段很高,但為人脾氣不是很好,江淮路過的時候,正好聽到她扯著嗓子講話。
“哎呀,姑娘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潑你水的!”
“這兒人少我根本沒看清,真是對不住!要不我給你擦擦!”
江淮側目,發現王二娘說話的對像是一個背對著長街的女人,那女人一身黑色斗篷從頭包到腳,臉上還戴著塊紗,王二娘對她說話說個不停,她只是搖頭。
他看了穿斗篷的女人兩眼,心底飛快躥過一絲奇怪的感覺,心頭針刺般痛了一下,讓他險些彎下腰來,他品味著那絲異樣,但仔細想想又捕捉不出什麼名堂,只覺得莫名其妙。
手裡的如意糕還散發香氣,提醒他今天是什麼日子。他要趕回去將它送給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在這裡看兩個女人說話,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江淮轉身往前走,因為心裡有事腳步很急,王二娘還在後面喊著什麼,聲音尖細,道歉的話聽起來和罵人似的。
大概真的是受不了王二娘的嗓音,斗篷姑娘皺起秀氣的眉,輕聲說了句:“沒事。”
那兩個字輕飄飄地落到江淮耳中,他聽見了,卻沒放在心上。
他想著的念著的,還是要將手裡的如意糕送去江家祠堂。
身後,穿斗篷的姑娘還在和王二娘說著話,距離太遠,聲音也就沒再傳到江淮耳裡。
王二娘覺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她真不是故意的,今早她難得想偷個懶,喝令自己的死鬼丈夫起來開門,自己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剛端著水走出門,人還沒清醒過來,瞇著眼伸手將手里水盆一傾,一盆洗臉水嘩啦啦潑出去。
水在地上濺起珠子,大珠小珠落到姑娘的腳邊。
王二娘被嚇了一跳,她瞄一眼,是個披著黑色斗篷的姑娘,臉蛋兒蒙了張白紗,看不著面目。
奇奇怪怪。
心裡這麼想著,可她臉上不能表現出來,王二娘端出一張迎客的笑臉,抱著盆子湊上前去一通道歉,又問:“姑娘來住店?”
斗篷姑娘搖搖頭,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抬頭瞧著“吉祥客棧”的匾額,輕聲說:“這兒以前……不是回春堂嗎?”
“回春堂?那個老郎中開的藥館?”王二娘皺著眉頭,“唉早沒了呀,這都多少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
“什麼時候沒的?”
王二娘回想了下,說道:“約莫五六年前吧。”
斗篷姑娘又問:“怎麼沒的?”
王二娘看出這姑娘不像是來住店的,語氣就算不上好,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那姓張的老郎中死了,回春堂這塊地被他的賭鬼兒子便宜賣給我,就這麼沒的。”
斗篷姑娘沒再問了。
王二娘懶得理她,余光看了她幾眼,她還是抬著頭動也不動,她啐了口,心裡罵道莫名其妙,轉身進了客棧。
轉身前斗篷姑娘還默默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淡淡微光落下,偏就半點沒沾到她身上,她一身黑衣靜靜立在無人的長街,乍看之下竟有些森森冷意,像個從墳裡爬出來的鬼。
她攏了攏身上的斗篷外袍,默默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那條路王二娘認得,她偏頭想了想,似乎是恭謙王舊府。
這姑娘,真的好奇怪。
日照西斜,走了不知多久,斗篷姑娘終於走到了恭謙王府門口。
王府門口很冷清,莫說管家,就是平時氣派威嚴的大門竟都生了銹,那兩座石獅子磨得眼睛都快平了。
斗篷姑娘在門口站了會兒,拉過一個路過的小孩兒,問他:“恭謙王府裡怎麼沒人?”
小孩兒一身衣裳精細非常,看起來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公子。小公子戒備又奇怪地看著面前這個把自己包裹地嚴嚴實實的女人,往後退了兩步才說:“什麼恭謙王府呀?這裡頭不住人的。”
“怎麼會不住人,祖奶……老夫人不是一直在嗎?”
“什麼老夫人,我不知道。我只曉得這兒從來沒住過人。”
“你今年幾歲?”
“七歲。”
斗篷姑娘聽完,彎下腰,與小孩兒的視線齊平,說:“你從什麼時候知道這裡不住人了?”
小孩兒回想了下,掰著手指頭說:“我不知道,反正我從沒見過這裡頭有人。阿娘說了,這裡面的人都沒了,讓我不要進去玩。”
說著說著,他突然縮了縮脖子,吐著舌頭補充道:“阿娘還說,可不能進到裡面去,要是進去了,會被大將軍抓到牢裡狠狠打屁股,打來很疼的。”
斗篷姑娘的臉色白下去,小孩子的聲音傳到她耳中,分明聽得一清二楚,但卻又模模糊糊。
她澀聲問:“都……沒了?”
小孩子點點頭。
“那,葬在哪裡?”
小孩子撓了撓後腦,輕聲說:“什麼是葬啊?”
斗篷姑娘靜了一會兒,站起來,淡淡地說:“我知道了。”
說完越過他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沒走兩步停下,轉身回到小孩子身前,躬身摸了摸他腦袋,說道:“謝謝你。”
“姐姐不用謝。”
斗篷姑娘怔住了。
她拍了孩子的肩膀一下。
“不要叫姐姐,叫姨。”
小孩子看著她的臉蛋。
斗篷姑娘說:“姨比你大二十歲,可以做你阿娘了。”
小孩子脆生生應道:“姐姐你騙人。”
斗篷姑娘搖搖頭,覺得好笑,又覺得想哭,手掌捂著白紗下的臉,半晌沒說話,只轉過身繼續往來時的方向走。
“姐姐你不進去嗎?”
斗篷姑娘回頭:“你不是說,進去的話就要被大將軍抓到牢裡的?”
小孩兒臉色一窘,支支吾吾地說:“可是姐姐你不是想找裡面的人嘛?”
斗篷姑娘說:“不找了,找不到了。”
小孩子追了兩步上來:“姐姐,雖然我阿娘經常說大將軍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我聽人講了,說將軍是個好人,你如果想找人不如去問問將軍吧,將軍說不定會幫……”
斗篷姑娘聞言,身形一僵,聲音輕顫道:“你說的大將軍,是誰?”
“江淮江將軍呀。”
恭謙王舊府前的老樹落下枯葉,斗篷姑娘眼中僅有的零星笑意都沉到底。
她抬頭看向不遠處乾瘦的樹木,那裡枝椏光禿,只餘幾片葉子,風一吹打了幾個轉搖搖晃晃落到地上。
她盯著那棵老樹木,就像盯著自己的仇人一樣。
小孩兒脆生生問道:“姐姐你認得他嗎?”
她認得江將軍,當然認得。
怎麼可能不認得。
江淮。
她看著那棵樹,想起很多年前那裡也曾站著一個負劍少年,長身玉立,神采飛揚,年輕稚嫩的臉龐滿是熱血。
他說:“六六,大丈夫為國為民,肝腦塗地死而後已,我要這千秋史冊裡也有我的姓名,也有我江淮的一筆。”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八年了。
整整八年。
八年的時間,這里居然換了個人間。
小孩兒看她又不講話,心裡犯起嘀咕,想到阿娘和自己講的不認識的人肯定是壞人,他犯了怵,趁她沒看自己,悄悄往後挪著。
萬幸斗篷姑娘只是看著那棵樹,根本沒注意他。
小孩兒覺得奇怪,那棵光禿禿的樹有什麼好看的,他和自己的玩伴都不喜歡去那裡玩,她在看什麼?
他伸長脖子也往前看過去,什麼也沒看出來,癟了癟嘴準備拍拍屁股走人,就在此時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陣風,吹得地上落葉狂飛,沙子迷了眼睛,他低呼一聲,伸手用力揉了揉。
揉著揉著,突然揉不動了。
他看到風吹起了斗篷姑娘的斗篷,露出了她藏在斗篷下的身軀,她很瘦,腰肢細得彷彿能被風吹折,小小一個的,看起來不像二十七歲,像十七歲。
但可怖的是她的臉,蒙面的厚重白紗也被吹拂起來,他看到斗篷姑娘的臉頰,半邊臉是完好的,另外半邊臉橫七豎八地佈滿了青色泛紅的血痕!
簡直、簡直就像地獄裡爬出來的厲鬼!
小孩兒嚇了一跳,伸手摀著心口,眼睛向上翻,手腳一陣抽搐。他用力呼吸了好幾回才勉強從喉頭髮出了顫抖的聲音,淒厲叫聲劃破寂靜長空:
“鬼啊————”